爱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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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回家的时候,

不知道家在何处;

找到了回家的路,

却已没有亲人在守候。

这样分行写出来的句子,算不得诗,它只是多年来萦绕在心底深深密密的叹息。

我自小随奶奶长大,七岁才被接到父母身边,对身为教师的母亲,敬畏之情远多于亲近。虽然我是她的女儿,却远不如她的学生。因为她对我,是加倍的严厉;而我对她,亦是加倍的苛求。就象永远只看见月亮黑暗的一面,谈到孩子,母亲总是诉说我们的缺陷和不足。也许这只是一种自谦,可年幼的我,却从此对母亲封闭了心灵。这样就更不可能去理解母亲为什么用她的旧衣服为我们裁出过年的衣裳,却用那么美丽的条绒布为寄居的堂姐做了崭新的罩衫。类似的琐事一点一点增加着母女间的距离。

小小的无所依附的心灵是多么孤独呵,那种见弃于父母的哀伤又是多么深远悠长。待到慢慢长大,成年,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知道父母不是不疼我,是对我的期望太高了,而当初年幼的我,尚不能体味父母“恨铁不成钢”的苦心。

就在母女间的隔膜开始消融的时候,一九九三年的清明,母亲在北京301医院被确诊为脑膜癌。十个月后,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着叮嘱她的女儿:“你们自己管好自己,我是管不了了。”

两天后,医生为母亲听了心音,测了血压,又举起手在母亲面前晃了晃,低声说:“已经没有意识了。”我和弟弟还紧握着母亲的手痴痴地守着。可怕的静默里,想到人家常说的“回光返照”,怀着一丝侥幸,希望母亲能再看一眼她的儿女,然而母亲的双眼圆睁着,却已无神无光。执教一生的母亲啊,别到临头,你为什么不肯为我们留一些嘱咐呢?是要嘱咐的太多反而无从说起呢,还是不甘心让这嘱咐成了最后的交代?

不会有人知道了。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母亲突然用尽全力喘出一口气,再也没有了声息。

恐惧、绝望在刹那间席卷而来,顿失凭依的痛苦横扫全身,而飞溅的泪雨里,仍能看到母亲的魂灵在飘然远去。有人将我从母亲身上拉开,一张白纸蒙上了母亲的脸,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的双眼圆睁着,扑上去,替她合上不暝的双目,痛彻心肺地知道:我错了,错得如此彻底,如此深刻,如此不可挽回。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从未想过,母亲会病,且一病不起;就像我们从未想过,父亲会老,且老得如此苍凉!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母离的太近,近得使人无法把他们推到一个客观的距离;也许是因为父母太尽职,尽职得使人不能不忽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

母亲去世不到半个月,奶奶也过世了。突如其来的哀痛使我们自顾不暇,没有人注意到父亲一夜之间生成的华发。这样释说似乎不太确切,更准确的原因还在于我一直以为父亲有足够的坚强。即使在母亲身患绝症那最凄惨的日子里,他都以自己的沉着不屈燃起我们心头的希望。生活中还有什么能够令我父亲低头吗?

可是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蓦然回首,发现了萧索的寒风中父亲的白发,我才知道,我又错了。就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弦,生活的负荷已经使他的承受能力趋向极限。这负荷,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不是,单纯的物质上的负担从来不会让一个人的生命如此沉重,况且是从一贫如洗的家境中走过来的我的父亲。

几乎所有熟识的人都惊诧于父亲在这场家庭变故中的改变,只有我,只有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后,才能细细品出这其中的悲怆和凄凉。一切似乎都源于母亲的早逝,然而牵涉到一个人从心理到性格的彻底改变,这样说又显得过于肤浅、轻飘和笼统。“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着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也许鲁迅先生的这番话可以约略描述当时的境况,而我们所能窥见的“世人的真面目”还不及父亲遭遇到的十分之一,他的悲怆与悲凉,又岂是我们所能想像。即使有同样椎心的痛楚,在我们还有青春和希望,父亲呢?

我的父亲,已不再是闻鸡而起揣两个窝窝头就能上山背炭换回一家柴米油盐的那个少年,也不再是叱咤风云二十出头就将三千口人的大村治理得兴旺有序让众乡亲念念不忘,甚至二十年后还想请他“出山”的那个青年,更不是意气风发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科学管理使一个恩怨纠结工作瘫痪的单位三年一跃成为全省先进的那个领导者。在生活的疾风骤雨和惊涛骇浪中翩然穿行五十多年的父亲,终于看到了生活的另一个侧面:不是每一个好人都有好报,不是每一次抗争都能获胜,他赖以支撑的对生活的基本信念产生了动摇,正是这动摇导致了父亲一度的脆弱不堪,一度的回避逃遁。

可惜世外桃源只是一个梦幻而已,万丈红尘中,哪里有真正的藏身之地!他的脆弱和逃遁只不过给他带来更多的艰辛和伤痛,而他痛定思痛,唯一舍不下的是自己尚未成人的稚儿弱女,丢不开的是身为人父的责任和牵挂。他长久地沉默着,不是因为害怕。当风雨雷电和寒霜黑雪在同一个时辰向他头上倾倒下来的时候,他需要时间让自己镇定,从而辨清灾难的来源和抗争的方向。就这样,漫漫长夜里,我们眼睁睁地望着父亲怀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再遍历针针见血的荆棘人生而无法分担,因为他所面对的不是元凶巨恶,甚至不是目标明确的对手,而是无所不在又不知其所的一种氛围、一种世态。我们注视着,在这注视中肃然起敬,他在征服苦难的同时超越了自己。

当父母被迫放弃守候的时候,一直生活在他们的精心呵护和苦心经营中的我们,也就被迫着从海市蜃楼的梦幻中惊醒,不谙世事的单纯和不懂设防的善良使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如落花流水,吃足苦头,然而最重要的也是唯一能告慰父母的精心与苦心的,却是我们对温暖、光明、正义的执着和读书、思考、自省的能力。

想不到母亲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换来我的成长,老舍先生曾说:“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了根。”我做这失了根的花草已经六年了。六年来,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们总是在拥有的时候恣意挥霍,而在失去的时候又泪落如雨?就像与母亲朝夕相处二十年不懂体谅宽容,却要在失去母亲之后才一天比一天了解她的寂寞、悲苦和无告?不是我不爱母亲,而是更爱自己。这种自私使我们的眼睛只看到自己的需要,一味地索取和苛求,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不知道远在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还能否看到女儿的心迹;也不知道在风沙弥漫的城市边缘挣扎劳作的父亲,是否还有精力回顾久已不见的女儿。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孤独和寂寞,而父母儿女之间,那血脉传承、历经沧桑愈见愈显的深情、关怀和爱,就是我们在这寂寞中最温暖的慰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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