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山海经·南山经》)
昔云楚楚,雪燕悠悠,数百年如一梦隔世经年。
月明三江,河山永寂,谁将世间的悲欢都嘶鸣到沙哑,离合都唱罢。
寥寥尘世,云书无几,一杯为尽,借得浮生几回朝夕。
青丘东南,秋暝山下,疏林如画。梨落飘香,花横野树,仿若天地间又下了一场初雪,盈盈弱弱,曼舞悠然,纵然此景年年皆盛,依旧看不厌。
方圆百里,仅一竹坞坐落在秋暝山脚下,临水而居,云树相依,花月相邻,雅致至极。
忽见一缕青烟从竹窗处袅袅升起又很快散去,只听见竹坞内传来一阵杯酒器皿的碰撞声,再无其他。
忽而林叶飒飒作响,风起处满天飞花,鸟雀倾巢而动。
一月白影子在林间极速划过,继而跃过竹窗,进入竹楼。
“白泽,你给我放下。”竹坞内传来的一阵怒吼将衔泥十里欲筑巢的雪燕惊的死命拍打着翅膀匆匆而逃。
男子手持白玉杯,悠闲看着对面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人,嫣然一笑。
忽而瞧了一眼杯中物,慢慢开口说道:“衍一,就这东西,你至于宝贝成这样吗?”
男子语气中充满的不屑与嫌弃,更是让衍一火冒三丈。“白泽,既然你瞧不上,那就还我。”
白泽持着酒杯,往软榻上一躺,满满的惬意。“那不成,既然你这么宝贝,那肯定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我定是要抢的。”
衍一在一旁早已气的咬牙切齿,却敢怒不敢言。白泽这厮法力高强,厚实的脸皮更胜法力,他一贯此番作态,教人愤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自那年盖州一别,相去有十年之久,五年前遇难上青丘求助,没找到贺云树,却碰上了白泽,一个人情欠到至今为止整整五年。常言道,施恩不求回报。可这话对白泽来说简直就是放屁,以至于潇洒坦荡的衍一沦落到现在为牛为马的地步,已经整整五年了。
“自十年前,你便说你要闭关写书,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还在我这儿溜达。”衍一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喝了一口后皱着眉头生吞了下去,接着便直直地盯着白泽手中的那白玉杯。
白泽瞧着衍一神色,手腕一转将玉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并发出极其享受的声音。
在这一刻,衍一仿佛听见自己肝胆俱碎的声音,面如枯槁,神色苍白。
许久后,衍一噌的一下站起,奔向白泽所在的软榻,掐着他脖子,愤然道:“白泽,这是我酿了整整五年的‘一叶雪’,五年啊,你一口就没了,今儿我非掐死你不可。”
白泽对突然而来的衍一惊了一下,却忘了反抗,待反应过来时,广袖一挥衍一便踉跄着退了两步。
白泽将玉杯稳稳掷向桌子,对衍一微微一笑,“衍一,你居然为了这破东西杀本仙,救命之恩呐,你堂堂一……”
衍一听着这话顿时大怒,“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五年大好时光都浪费在这儿了,秋暝山方圆百里要是有一只野鸡野兔,我衍一跟你姓。我好好一斩妖除魔的道士现在成了全年无休伺候你的小厮,还有完没完了。”
闻声,白泽开始纠结的皱着眉头,呢喃道:“五年了吗?”
衍一以为白泽这厮终于想通要放他回去了,开心的回道:“当然。”
“哦,原来,云树已经走了五年了。”
眉眼低垂的白泽现在看来,似乎换了一个人,哀伤,难过,落寞,悲恸,这些永远都不会出现在白泽身上的神情,却在此刻尽显。
衍一愣怔着却不知说什么,细细回味着白泽刚刚说的话,忽然一惊,“你,你是说,贺云树他……”
白泽缓缓抬头,眸中悲色尽去,只剩些许空洞,“他死了,死在青丘,死在我的怀里。”
衍一像是不敢相信般盯着白泽的眼睛,细细看来却又不像是说笑,茫然问道:“为何而死?”
白泽缓缓站起,走向窗边叹了口气,像是沉浸在往事不能自拔,半响后方才说道:“四年前,阿绣来青丘找云树,不知说了什么便随她下了山,半年后回来,他便求了我一件事。”
“那时,他就那么跪在我面前,他说,白泽,我们千百年的挚友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只求你一件事,杀了我,然后给海州刘家送去。我只当他疯了,实际上,他也确实疯了,我拒绝了他,并将此事告诉了青丘长老,他们将他死死地关押了起来。”
衍一在一旁听的心惊胆颤,“后来,你还是同意了吗?”
“他日日以命相博,那玄铁做的牢笼上每一寸都沾满了他的血,他被封了法力,血肉之身能逞的几时,早晚得把命交代了,我心生不忍便将他带了出来。”
不知不觉,金乌西去,寒鸦四起,整个秋暝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烟,月华初上,相较寻常显得尤为寂静。
“你大概没见过,他那么潇洒风流的一个人最后血衣尽染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说,要么我自杀,你带去海州,要么你杀了我,带去海州。衍一,你说,为什么我们千百年的感情都抵不过一个仅仅认识了三年的人呢?是我不够好,还是青丘不够好,怎么就留不住他呢?”
衍一想起那年不谙世事的贺云树幻作阿绣模样骗了刘子固,是否从那时起,这段孽缘就注定不会消停,除非死亡。
“贺云树他,对刘子固,应该是爱吧,既然是爱,那你们的感情就不能与刘子固相提并论,毕竟,毕竟爱不可替代。”衍一说完突然胸口些许烦闷,猛的提起茶壶往嘴里倒,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白泽瞧了衍一一眼,凄然神色慢慢地转为淡然,“你说的对,当年你伤了那白石老道,那老道后来心生报复,便给刘子固下了蛊毒。你不知道吧,九尾狐是唯一的解药。山海经中有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当年刘子固喝的是云树的血,吃的是云树的肉,剔的是云树的骨,断的是云树的魂,斩的是云树的魄,活的是他刘子固的命,时至如今,他依旧一无所知,你说,到底怎样的爱才会愿意这样以命换命。”
“我不知道。”衍一微微一叹低声回道。
白泽悠然转身,歪着头瞧着衍一,眉眼中的笑意尽是寒冰,“我也不知,所以,衍一,你走吧,我以为云树死后的那几年我会过得非常痛苦,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所以我私自留下你,陪了我整整五年,也够了。若是你还恨我,那便恨吧,我一介上古天神,活千载万载,若是得一人惦记,那也是好的。”
说完,白泽缓缓踱步而出,看来‘一叶雪’真是好酒,今日定是醉了,否则怎会与他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也罢,到底是后会无期。
“白泽——”
“衍一——”
在白泽的转身停步的瞬间,衍一夺门而出,撞的白泽踉跄了好几步。
衍一一脸惶恐的连连道歉,白泽无奈的揉揉眉头,今儿是什么倒霉日子。
“你要说什么?”白泽问道。
衍一红通着脸,有些许局促不安,“额,你先说。”
白泽摇摇头甚感无语,“一叶雪是酿法在你走之前手抄一份给我,咱们就此就两清了,你可还有其他事?”
衍一听着这两清二字在大脑一遍又一遍的回荡,恍然反应过来白泽的问话,失落的回道:“哦,没有了。”
“嗯,那你且去吧,秋暝山日后将不复存在,你也不必再来了。”
白泽渐渐走远,在竹叶相间的小径的尽头淹没了背影,独独衍一一人在原地站着。
白泽,一个人走过千年万年是不是会很孤独,那你且等我几十年,待我修道而成,即便是千年万年,我都陪着你,即便是五年而成的一叶雪,我都酿给你,即便是余生仅剩一刻,我都随你老去。
风云唱尽秋冬去,且醉长歌一湖春。叙世以杯酒,浮生作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