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程子是在一家很火的纹身店。
那天他跟着朋友一起去走进那家位于城市中心火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火星纹身店，那是他生来第一次去做纹身。
那之前他总是在问自己，真的要去做吗？要在自己的皮肤上用针扎出一个个小孔？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组成一个图案永远留在自己身上？洗不掉，挥不去？但是它们神秘而又充满了诱惑，像是一扇门，门里有着独特到令他渴望想要拥有的风景，他只需要走出那一步，从此世界就会变得绚丽多彩。
可是该纹什么呢？一条龙？一只虎？一条蛇？一头狮子？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纹一个骷髅头。要说它代表了什么，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跟自己很像，而且这个很唬人，很符合他高大的形象。
那天在火星纹身店前，他站了良久，犹豫要不要进去。朋友打趣说，虎子被吓破胆了，都不敢进来了。他回以瞪眼，心想这帮狐朋狗友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想法一出来他自己都笑了，应该说这帮哥们，总是想让他的天下乱掉。
“这位大哥，您是需要纹身吗？”
想法被一个声音打断，他回过神来，眼前出现一女孩，确切地说，他第一看去心想这分明是男孩怎么用的女孩的声音。不过他还是自觉的点了点头。
“这位大哥，可以看看先，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我们这里最近比较火的有麒麟臂、美国队长盾牌、东北虎、狼头、猫头鹰等等。”
他左右看了看，说了三个字：“骷髅头。”
“骷髅头好啊，骷髅骷髅，生人勿近。”
“什么？”他忽然有些不悦。
“啊，那个不好意思大哥，我说错了，您别生气。应该是骷髅骷髅，威武威武。”
“这还差不多。”
“那就让我们号称一针刺骨的程子为您献技吧。”
“什么？一针刺骨？这也忒狠心了吧，还是换一个人吧。”他做恐惧状。
话一说完，只见一女孩走到他跟前，眉清目秀，好似山间一泓清泉。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针刺骨”的技能也和她形象太不相符了吧。
“这位大哥，”方才那位男状女声的姑娘道，“这一针刺骨，只是形容程子技术好，要是一针就扎到骨头了，谁还敢来我们火星纹身店。哪不得早早早倒闭不是。”
他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程子带着他来到一张椅子前，旁边就是他的那几个哥们，只见他们咬牙闭眼，纹身师的手在眼前飞快晃动。那情景，不禁让他想到一句话，见手不见针，杀人于无形。
“来，躺下。”程子的声音比较清脆，“想纹什么样的骷髅头？是像尼古拉斯凯奇演的那种会喷火的骷髅头吗？”
“这个你也知道，那部电影叫啥名字来着，好像是……地狱之火，不对……想不起来了。”他做苦恼状。
“灵魂战车。”程子说。
“对对对，就是那部电影，骑着会发火的摩托车，身上背一长条铁链，见人就喷火。”
“什么叫见人就喷？好人不喷，只喷坏人。”程子纠正。
“对对对，你说的很对，要不怎么叫灵魂战车呢，灵魂会发火，一火烧尽天下黑乌鸦。”他打趣。
“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还挺逗的。”程子说。
“那是，像我这样幽默又风趣的高材生，真的是这个世界的福气。”他开始自恋。
“啊呸，还高材生，就一黑壮汉。”旁边朋友插嘴道。
他转过头，对朋友瞪眼，只见那朋友闭眼养神，好似压根就没搭理过他。
“那么，你想要纹的，是什么样的骷髅头？“程子问。
“让我想想，我需要组织一下语言。”他闭眼沉默了片刻，说，“那种深邃的眼眶，应该表现出一种嫉恶如仇的气势；龇牙咧嘴，却又不失风度。”
“容我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程子说。
“透过那双眼睛，会给人一种，能够看清人灵魂的感觉。”他补充道。
“有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把灵魂战车里的火去掉。”程子摸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然后递给他看，“就这张，怎么样。”
他盯着手机屏幕，眼睛眨巴了几下，说，“可以，就这张，纹到左肩上。”
“那就开始吧。”程子挽起袖子，准备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
“原来你也有纹身。”当程子卷起袖子的那一刻，他看到她的手臂上有一朵浓淡适宜白里透红的花。
她笑笑，说：“很久以前纹的。”
“什么花？”
“海棠花。”
“挺美的。”
“是的。”当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那个，我想问下，纹的时候会不会很疼。”他转移了话题。
“有那么一天点点，不过像你这样的……壮汉，应该没什么感觉。”她说。
“真的假的？不管有多疼，来一次我都承受得了，我怕的是，反反复复、没有尽头的疼痛。”他说。
“你要是怕的话，喝点小郎酒。”说着，她顺手拿起一瓶二两小郎酒，像是早有准备，“喝下它，保证没什么感觉。”
“好啊！”他接过酒，仰起头一饮而尽，“好酒！”
“壮汉果然好酒量！”她竖起大拇指，接着问道，“可以开始了吧？”
“来吧。”他脸色微微发红，做出一副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姿态。
第一针扎下去，他差点没蹦起来，她吓得目瞪口呆。
“你不说不疼吗？”他捂着肩膀，一脸委屈的表情。
“是不疼啊，来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抬起他的胳膊，说，“把手移开，我看看……没什么情况啊，你自己看，针眼都找不到。”
他望向自己肩膀，那里不见针眼不见滴血，摸上去没跟平时一样：“噢，估计是心理作祟。”他解释道。
“我看要不这样，你再喝一瓶，喝醉了我给你纹，等酒醒后你要的深邃骷髅头就纹好了。”
“还是算了，就你这这点酒，还不够我塞牙缝。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你丫就是怕疼，就这点出息，白长了这一身肌肉。”朋友插嘴道。
“我说你是不是找扎啊，来来，我给你扎几针，保证你那个狮子头生龙活虎。”说着他准备起身。
“好了好了，你那一针扎下去估计你朋友今天要被抬出去了。我放首歌试试，你平时都喜欢听什么歌？”程子说。
“我想想。”他说，“要不你放《叶子》吧，阿桑那个版本。”
“我搜搜。”她说，“找到了，来，闭目养神，跟着音乐的节奏走，忘记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
音乐声响起：“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天堂，原来应该不是妄想，只是我早已经遗忘，当初怎么开始飞翔。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一曲毕，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在他肩膀上描绘出一副优雅的骷髅头。
“完了吗？这么快。”他有些激动。
“还早，这只是轮廓。”
“还得多久？”
“一个钟头左右吧，来，我给你换首歌。”
“不用，就这首。”
“好。”
2
那天之后，他仿佛换了一个人，用他朋友的话说，就是以前黑社会现在做优雅的绅士。
逢人他就会问：“嗨哥们，你觉得兄弟我这个纹身怎么样。”
“不就一黑色骷髅头吗？”
“你再看看，它可跟一般的骷髅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吗？很普通一个头。”
“你就看不出来？你看着眼眶，多么有故事感。”
“还故事感，你当它会喷火啊。”
“跟你说了也不懂，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不是叫骷髅头吗？”
“不会喷火的灵魂战士。”
“好俗的名字……”
“我刚灵机一动起的，我就说你不懂了。”
“哎，我看你是没得救了。”
“……”
很奇怪，那天他向那个女孩描绘骷髅头给人的感觉，她竟然真的纹出来了。怪不得号称一针刺骨，这技术，别人都是望尘莫及。
为了感谢女孩送给他这个珍贵的礼物，他决定请她吃一顿大餐。
不过这次请客吃饭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首先，程子优雅的拒绝了他，说把这份感谢放在心里就行了。他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大道理，什么实际行动永远比口头说的更加真实，什么放在心里就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什么要接受别人真诚的谢意，听的程子云里雾里。后来还是假小子来救场，为了好好感谢这位“小兄弟”，也为了消除程子心中的疑惑，两个人的晚餐最终变成了三个人的相聚。
那晚点了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程子充满暖意的笑脸，像冬天里雪过天晴后的一抹阳光。
就这样，他们仨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假小子这人吧，酒量着实很好，让他这个壮汉都有点汗颜。而程子虽滴酒不沾，看着不像他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人，但是待人一点也不拘谨，尤其是跟你很熟后，她的话会多到让你跟不上节奏；她也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女孩，相反对生活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那不是一个人刻意所打扮出来的，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气质。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起走过喧闹都市的每一个角落，一起去参加假面舞会，一起去听周杰伦的演唱会，一起登上东方明珠俯视这座城市的夜景，一起在黄浦江上引吭高歌，一起踏着时间的年轮向着未来飞奔……
“我一直觉得，能纹骷髅头的人，内心深处一定很孤单。”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骷髅本身就是一种很绝望的存在，没有肉体，没有血液，没有温度，孤独而又冰冷。”
“但是有一只会喷火的骷髅。”
“生活不是科幻电影，你要勇敢到让自己发热。”
对他而言，程子的话就像是一种鼓励，总是在他遇到困难情绪低落的时候出现在耳边，告诫他，要学会勇敢的面对一切，要让温暖的阳光照进漆黑不见底的山洞，要坚定自己的内心。
也许，程子带给自己的，并不仅仅是那一份纹身礼物。他想。
3
2015年春天的一天，他们三个合伙开了一家纹身店，在城北一角。
纹身店是用程子的名字命名的，门口有两级台阶，门不算太大，门里也不算宽敞，但足够容纳他们四五个人。店铺装修很简约，前台米黄色的墙纸，白色的方形桌椅，墙壁上挂了21张风景摄影作品，没有署名，只知道程子当初毅然要把这些作品挂在墙上，每天来店铺都要将作品从头到尾过一遍，生怕它们其中一个会消失一样。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程子爱上一个摄影师，而这些作品，都是对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虽不知道原由，但也将作品里的所有风景都记在了脑海里，想着将来有一天可以带着程子去每个地方看看。
后台没有做任何装饰，只有两把椅子，和一些纹身必备的器具。
刚开始店铺生意很惨淡，来纹身的人少之又少，圈里人大都会去火星纹身店，圈外人都避而远之，久而久之店铺面临即将倒闭的风险。
某一天，他忽然灵机一动，带了一台笔记本来到店里，对程子说这是他表哥送给他的，以后就属于这家店铺。他告诉她怎样设计传单，怎样在网上注册店铺信息，怎样将店铺的名字宣传出去。
那段时间，他们忙里忙外，因为没钱雇佣人手，只有亲自去发传单，甚至贴出了“纹的不好分文不收”的广告。慢慢的，来纹身的人多了起来，纹过之后都纷纷赞扬程子的手艺；再慢慢的，这家纹身店火了起来，圈里人都在说，城北有一家程子纹身店，里面有一程子纹身师，技术精湛，巧夺天工。
生意好了，人自然就忙起来。程子很多时候都要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因为白天人们都在上班，到了晚上排队来纹，而且点名要程子来纹，不管他怎么介绍假小子的技术也同样如何精湛。
他想到了雇纹身师，程子这边走预约的路线。可是好的纹身师价格都太贵，请不起，而正好程子也提出了可以教他们纹身技术，他和假小子一起去学。
于是，这家店铺从此有了三个纹身师。
4
2015年冬天的一天，他们去城隍庙祈福，希望生意越来越好。他祈祷她一生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祈祷自己能够永远陪在她身边，一起去看人生最美的风景。
2016年春天的一天，他们一起去郊外踏青，他想向她表白，却因为她母亲突然生病住院而放弃。
2016年夏天的一天，程子因为连日工作加之饮食不规律晕倒在店里，他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在病床前照顾了她一周，直到程子彻底康复。
2016年秋天的一天，他们一起在黄浦区淮海中路的红鼎海鲜捞吃海鲜火锅，一向滴酒不沾的程子那天喝了点酒，对他和假小子说“希望我们三个一辈子都这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生活多点乐趣少点烦恼；希望将来某一天，不管我们身在何方，都记得曾经的美好与相伴。”他并不懂后面一句话所代表的含义，只是一味的劝程子少喝点。
2016年冬天的一天，一个男人来到店里，看着约莫而是二十七八岁的年龄，挎着一个简约摄影包，身后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那个时候，虎子才知道，店里墙壁上的摄影作品都出自他手。他很友好的跟虎子握手，并声称他是程子的男朋友。虎子愣了片刻，回了声你好。
2017年春天的一天，程子离开了上海，回到了她的故乡成都，从此程子纹身店里没有了程子。
2017年夏天的一天，虎子和假小子收到了程子的婚礼请柬，地点是成都空港明珠酒店。
5
那场婚礼温馨而又浪漫，虎子一边笑着一边哭着看完了他们的婚礼仪式，期间有人问虎子怎么了，虎子说感动啊，旁边人都露出诧异的目光。
当灯光打到程子身上的时候，她拿起了话筒，这样说道：
我们女人一辈子都渴望能有一个安稳的家，虽然有时候你要为此放弃很多，比如你的爱好、你的一些朋友、你的某一种生活。在上海的这几年，我很庆幸有了两个朋友，他们陪伴我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我们一起开店，一起为了生计而忙里忙外，一起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在这里我想感谢他们，也想说声抱歉，对不起，虎子、假小子，请原谅我的突然离开。事实上，我很想提前告诉你们，可是我不希望在我们那么奋斗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我不想让你们的希望都早早落空。所以对不起，以后的路，你们要自己走了。当然，我也相信我们的店铺，会越来越火。
……
婚礼现场觥筹交错，酒杯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这一切都不在虎子眼里。他深情地望着台上的新婚男女，手中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却怎么也喝不醉。
假小子夺过他的酒杯：“虎子，这么自堪自饮有意思没有。”
虎子用一副委屈的表情回应：“我有喝吗？”
“你已经连续喝了三十多杯了。”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天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程子的婚礼现场啊，有什么不对吗。”
“对，很对，那你知道你刚在才‘豪饮’吗。”
“豪饮，我每次喝酒都是这样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况且你看，我手里酒杯都没有，哪里喝酒了？”
“哎，答非所问，心不在焉。”假小子叹气。
“我说你这假小子今天怎么说话这么奇怪呢，你看台上程子笑得多么开心，我都为她开心，多棒的婚礼议程。”
“程子刚刚在台上说起了我们的店铺，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她希望我们的店铺越来越火。”
“看来你没走神，心还在这里。”
“我心当然在这里了，难不成学老子神游啊。”
“你那不叫神游，你那叫丢了魂。”
“你才丢了魂，好好一女生，非得整一男生装扮，装酷啊。”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
婚礼结束后，他们回到了上海，开始了没有了程子的生活。
6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遇到程子之前，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泽，那之后虎子低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2017年年尾，程子纹身店正式关门，之后他给她写了一封邮件。
程子：
很抱歉我们的店铺开不下去了，自从你走之后，来这里纹身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很多都是来店里后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了转身就走。也是，没有了程子的纹身店，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纹身店了。
你教给我们的那些技术，我想以后也只有在自己身长尝试了。
其实一直以来，我不是很喜欢做纹身师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要做一名纹身师，可是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分担你的辛苦，所以我很努力的学习，我怕你累着。
有一句话一直藏在心底，也许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许是我没有勇气，很多次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害怕你拒绝，害怕之后我们彼此的关系变得不再融洽。可现在，要是不对你说，我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喜欢你，程子，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你了。
那天去参加你的婚礼，我能感受到，那是你想要的幸福，也是我给不了你的幸福，所以我衷心地祝福你。
你挂在墙上那些摄影作品我给你寄过去了， 一共21张，每张我都重新装裱过。我想它们对你应该很重要，是你们爱情的结晶，是你们苦苦等待对方的见证。记得收到后给我回个消息。
也不用担心我们，我和假小子已经报了火锅技术培训班，将来准备一起去开一家火锅店，我们要做全上海最好吃的火锅，到时候你来上海的话请你吃个够。
明天就是元旦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永远爱你的虎子
2017年12月31日
他带着曾经攒了很久的钱买的那台笔记本电脑，离开了程子纹身店，从此，那扇门在他背后轰然倒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