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徐徐打开,门上的金饰像被午后的炎阳点燃。宫女和太监列队肃静的进入这间宫苑,手里都拿着各种洒扫工具,步伐匆匆。“霍大夫,合宫清扫的时候您不必亲自来的。”一个太监谄笑着为光禄大夫霍光引路,他奉汉武帝之命来李夫人生前的寝宫准备招魂仪式。
霍光跟着几个宫女进入寝殿。他挽起袖子,把挂着青色绶带的银质龟纽印章别进腰带,摘下头上的高冠。他拿起一枚玉簪,用一块毡布仔细的擦拭。窗户全都打开了,阳光投射在大殿深处,高旷的房梁间尘雾飞扬,像帛丝一般缠谲。毛掸起起落落,与阳光和尘雾相伴起舞,宫女们轻柔的嗓音和白玉般的手臂让久无人气的寝宫苏醒过来。
李夫人在十年前就伏身在那个地方,离门一丈远,青色的长裙拖曳着棕色的靠垫,毛毯在她身后拱成一个张开大口的奇怪口袋。他第一个发现了她。她不知为何支开了身边所有的宫女,当他得到口信前来,她已经咽气了。死亡来到得太突然,她来不及对任何人说什么。
李夫人去世前已经病得很重,执意不见皇上。弟弟贰师将军李广利平大宛国夺了汗血宝马,封海西侯荣耀三族,她也看不到了。她最后的表情,深深皱着的眉头,霍光一直想在幻觉中把它抚平。他打开李夫人的妆奁,将一对碧玉镶金耳环放在掌心,仍像十年前那么莹翠。
宫女们一一退出寝殿。霍光一个人站在衣装立镜前。这一人高的长型铜镜,当年李夫人应该无数次的在它面前整理袖摆。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在铜镜中靠近铜镜边框的凤鸟纹饰。霍光转过身来。
“霍大夫真是为皇上尽心尽力,我的潜英石已经运到了,您再搭把手?”方士李少君手拿玉柄拂尘,在空中扬了扬。
“海西侯真的带了不少胡巫回长安?”霍光戴好了帽冠,他和李少君相识多年。
“没错,他把这些人安排在上林苑中,皇上亲自见了,多是为了了解匈奴人的情况。他们的巫术哪里能跟我的仙术相提并论。”李少君命人挂好了幕帐,再把铜镜挪到帐里,潜英石雕刻的李夫人塑像后。“你看看,这个雕像神韵非常,其色青,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暑盛则石冷。它,能说话哦。”李少君张开五指,遮住霍光的脸。
“霍子孟,你是皇后家族的人,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在皇上身边陪侍,说点什么不好听的随便你。我可不会来笼络你,你不用老在我眼前晃悠。”霍光想听见幕帐里的瘦弱身影对他说这些话,可是除了李少君正吆五喝六使唤小黄门的声调,他什么也听不到。
汉武帝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他好像无法集中精神,李少君空灵的咒语也吸引不了他。李夫人宛若在眼前,他留下了眼泪。霍光扶着他从寝殿里出来。
“明天移驾甘泉宫,朕在这里睡不好。李夫人总是出现在朕的梦里,朕问她什么,她却不理朕。刚才那尊石像好像是说话了,又听不清,只有微细的声音,可是很熟悉。就当她回来了过了吧。赏赐李少君。”
霍光把一个漆盒推到李少君面前。李少君打开看,满满一盒金饼。
“子孟兄,你这是何故。咱俩的交情,不用这么破费。你不是一贯不喜欢我这种装神弄鬼的嘛。”
“如果你真能让李夫人还魂,让石像说话,我只想问候她一句。就求你帮我这一次。”
“咳,这件事不是我一己之力能成的,法术是能夺天地造化,但也不是人人能用。在李夫人宫中做法,这你就办不到,被皇上知道能行?”
“皇上即将离宫,我自有办法。”
“别人可说你从来不做违背皇上的事。”
“你还会告诉别人吗?夫人生前有话告诉我,我却没赶上。因此只想问她一句。”
”如果你只是想与她说一次话,那就太不值了。你一旦真的见到她,你的神智将会被侵蚀,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那如果在重病之前,回天无术之时,可否施此法术?”
“那倒是个好时机,在将死之时做法,你的魂魄或许跟随她去另一个世界。不过,在她出现之前,你会在幽冥河边无尽的等待。这是禁术,我不能保证什么,也许你会魂飞魄散。”李少君给他斟了一杯酒。
“那就是说,我活着的时候不再有任何可能了。”
“没错,还有你死之前你能保证进得了寝宫吗?”
”我当然可以保证。那尊潜英石雕像都被你碾碎,也是因为怕它夺人魂魄吧。”
“也许已经夺了。”李少君撇了一下嘴。
霍光从李广利府上出来。一个戴着镣铐的胡巫在院子里被鞭笞的景象让他很不舒服。胡巫的眼神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镇定。胸前挂着一个铜牌,像面具一样有着狰狞的獠牙。他从大宛国被俘虏来,为李广利表演戏法取乐。据说他是大宛的国师,国王被杀之前他在国中倍受崇敬。李广利拿一个酒爵砸到他头上,一想起征伐大宛受的罪他就要拿胡巫国师出气。为了查办巫蛊案,其他的胡巫都被酷吏江充调用,只有这个国师留在李广利府中。
霍光在府门外被李广利的亲家,丞相刘屈氂叫住,邀请他再去丞相府小叙。霍光过两日要返回甘泉宫,想了想也没有时间再拜访丞相,应承着一同前往丞相府。到了离相府不远的街角,府上小厮就上前来禀报大事不好,太子刘据的卫队已经进入丞相府,正在搜捕丞相。
“太子是要造反吗,怎么敢抓捕丞相?”霍光只能跟刘屈氂调转马头,他回过神来说:“你们是不是对太子做了什么?”
“霍大夫,您是霍家人,本该是皇后太子一党。可是您这些年只对陛下尽忠,反而跟卫家疏离,让人钦佩。我真是倒霉,被太子给惦记上了。这些天的巫蛊案,卫家受了牵连。我都是秉公办理,无奈皇上龙颜大怒。太子府中也挖出了桐人,江充要禀告皇上。太子就想到跟我过不去了。”
“看来是李将军的胡巫起了作用吧,您也是行家。”
”那些胡巫言语不通,但是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可是没想到太子府中真的能挖出东西来。这都要等皇上回来定夺,他怎么就想赶尽杀绝了。”
小厮接着禀报,江充被太子处斩,上林苑里的胡巫也都被太子烧死了。“官印和绶带还在府中,也顾不上了。你尽快赶回甘泉宫禀报吧,太子真的要造反了。我守在城外等消息。”丞相焦急的看着霍光。
霍光和丞相长史一起觐见汉武帝。两人跪着,汉武帝不停的咳嗽。“丞相在干什么,怎么不调兵!”“丞相没有皇上的旨意,不敢擅自调兵,他怕国中大乱,封锁了长安的消息。”“蠢货,这时候还等什么。发朕的诏书,让他急速调兵镇压!”
汉武帝最终决定亲自掌控局面,鸾驾到了长安城西的建章宫。颁布诏书征调三辅附近各县的军队,部署中二千石以下官员,归刘屈氂兼职统辖。太子几次调兵不成,无法与丞相的军队抗衡。太子带着卫队囚徒离去,将长安四市之人约数万人临时武装起来。到长乐宫西门外,正遇到刘屈氂率领的军队,双方会战五天,死亡数万人,鲜血像水一样流入街边的水沟。
“皇上派你来收我的玺印赐白绫?”卫皇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真是忠心,皇上心这么狠,还让我死在你的面前。当年是去病把你带入宫中,你一个小小的郎官,不是我卫家人的护佑,你能在皇上身边?去病没了,都靠卫青支撑。他去了以后,你却日益与我疏远!我们虽不是血亲,可是你就不能为卫家出点力,就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被杀!”
“下官在门外等候,请皇后珍重。”霍光匍匐在地,跪着往外退。
“我当了三十八年的皇后,还是不能善终啊。”宫殿内宫女们哭声大作,霍光擦了擦额头的汗,眼一黑栽倒了下去。
汉武帝身边,钩弋夫人满怀爱意的看着幼子刘弗陵。武帝命黄门抱开刘弗陵。霍光正在拟写诏书的手停了下来。汉武帝一阵呵斥,钩弋夫人瑟瑟发抖。“送掖庭狱治罪!”霍光赶紧退了出去。三日后,钩弋夫人暴毙。
为“周公辅成王”这幅画,他特意建了一间专门的画室在后院。霍光时常捻着胡须,怅然若失的站在这里看着画像。他掐着指头算算,入宫三十年了。他可以自豪的说,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也许是没人看到他犯过什么错。擅入宫禁,他早就视皇宫如平地,汉武帝绝不会知道他的眼线有多少。刘弗陵一旦即位,危机四起的时候,他至少能保证小皇帝的皇位不动摇。李夫人幸好没看到她全家被灭族的情形。皇后尚且不能自保。他能做什么,李广利和丞相都被灭族了,在太子被杀之后。两人密谋让昌邑王刘髆当太子,事情泄露,丞相灭门。李广利战败投降匈奴被杀。
霍光叹了口气。他是太子未来的辅佐之臣,皇上的信任无以复加。时机是不是太早?皇上一旦龙御殡天,第一件事,追封李夫人为皇后。窗外鸟雀的叽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再去寝宫看看。
从茂陵回来,霍光又站在李夫人的铜镜前,拢着袖子沉思。刘弗陵已经登基为帝,他也升任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大臣。年仅六岁的外孙女,被亲家公,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通过盖长公主的门路立为皇后。霍光本来是不同意的,可是他们做成了。卫皇后的惨状他没对任何人说起,本希望外孙女能离这个位置远一点。他们还想让盖长公主的情夫丁外人封列侯和光禄大夫。上官桀也不止一次要为亲戚谋官职了,皇上才殡天多久,他们就想为所欲为。小皇帝只有八岁,除了上官家,桑弘羊、燕王刘旦都在各怀心思。霍光还想到了李家没有了男丁,刘髆也在去年亡故,要让他的儿子刘贺新封为下任昌邑王。武帝因李广利迁怒于刘髆,他死后没再让刘贺继承爵位。李夫人已被追封为孝武李皇后,和武帝一起配享太庙。小皇帝的亲娘?也封了太后,安葬云陵。茂陵里只能有一位后妃陪葬。霍光搓了搓手掌,空荡荡的寝宫寒意渐浓。
全力辅佐小皇帝是他承诺汉武帝的,小皇帝之后……他凑近了铜镜,觉得自己的瞳孔有些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