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祖失眠了,迷迷糊糊的,他是被早晨打在窗户上的塑料布的雨点叫醒的。他钻出被窝,站在窗前往外看,雨下得很大,天和地混沌一片。牛圈里二十多头牛偶尔叫几声,在催他赶紧去放牧。
这两天刚进了一趟省城,昨晚才回来,他现在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两个月前卖了一头牛,小贩没给钱。这两天进城是去要钱的,二十多头牛托付给好心的同是赶山的张大哥照顾。
刘耀祖沮丧的不是那一头牛钱没要回来,虽然这些钱对他这个家来说非常重要。四十年来,他第一次进省城。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活着的。
他有个可人的媳妇,每隔一两个月就来山上一次,给他送米送盐。当然,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利用这短暂的相会,和媳妇亲热一番是必须的。就在这两三平方的草架子屋里,在他潮湿的铺盖里,媳妇不等喘息平定,就匆匆穿上衣服,搭乘来山上的车走了。
他有一儿一女,大的十几岁小的也八岁了,都没有上学。他家就在山下三十里外的草甸子上。媳妇养了羊,还有一些鹅鸭,自己忙不过来,一双儿女就天天帮忙在草甸子上看羊,看鹅鸭。草甸子上这样的人家有十几户。因为山上草好,就有人家常年撵着牛在赶山。
他和媳妇商量好了,等儿子再长几岁,就来跟他一起赶山,那样一年到头能有多些赚头。有了钱,他这样的赶山人家才能娶到儿媳妇。至于闺女,长大了嫁出去,到婆家不管养些啥活物,日子对付能过下去也就可以了。这方圆百里的人家几乎都这样。
刘耀祖的爹妈也是赶山的,自小就过惯了草甸子里的生活。结婚后,父母相继去世,和媳妇风雨里赶牛赶羊,回家粗茶淡饭,潮湿的被窝里相互抱着取暖。自从有了儿女,他觉得责任重大,就去赶山了。常年两地分居,每一两个月一次相会,短暂的二三十分钟,互诉心里话,然后就孤枕冷床,慢慢互相熬着岁月。
刘耀祖没觉得苦,生活还是充满希望——希望晚饭有口酒肉,希望多生几头牛羊,希望儿女快长大,希望儿子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希望儿子能找个不怕脏累媳妇,也希望一家人不再分开。每一个小希望实现,都会叫他满足。他从没想过生活的意义可以超出几个简单的希望。
然而这两天在城里的所见所闻,彻底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从混沌中醒来。
在城里下了车,他晕头转向,按地址去找了小贩三天没找到不必说,只说他的眼睛不够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穿着打扮光鲜亮丽,更见女人裹了两块布就敢在大街上走,一身白得亮眼的肉让他心跳。他不敢看又忍不住看。街边卖水果的,坚果的,各种小吃,他都叫不出名字。街拐角卖衣服的标价吓了他一跳。老人牵着孩子,孩子手拿各种吃的玩的,女人牵着狗,狗身上穿着漂亮衣服,男人开着各种不知道多少钱的轿车从他身边过去。
他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张肉馅的饼,又买了一瓶矿泉水,吃了半饱,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
街灯亮起来,路上光明一片,楼房暗角处朦朦胧胧。他走过一条窄巷,灯光照顾不到的拐角处,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另一个人,一个声音娇笑,另一个声音做牛喘,吓得他慌忙跑掉了。直到十分钟后才平复了咚咚跳动的心。
城里这一切都叫他始料不及。原来他们这样生活!
三天时间花了他不少食宿费,也没找到债主。他坐在回山上的车上,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想到一身脏兮兮衣服的媳妇,想到还识不几个字的儿子闺女,想到将来儿子会赶山,一辈子在温饱线上挣扎,想到闺女将来像她娘一样扎根在草甸子上一身羊粪味,心中就隐隐地痛。
看着窗外一阵阵瓢泼大雨,耳闻一声声牛饥饿的叫唤,他竟然流下泪水。他突然觉醒,任我没日没夜地干,任我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干,永远得不来城里人的生活。
他抱起一大壶酒,咚咚咚倒了一大碗,仰脖一口吞下。
一大早,刘耀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张大哥来看他为啥不去放牛,他才被叫醒。他哭着说,不能这样,我一辈子这样也就罢了,可孩子不能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