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众人吃完饭,游芃叫了一辆车,告诉许恩恩让她自己先回家,他要和朋友们一起去凑一个牌局。
许恩恩点点头,脸上没收尽的落寞,还挂在眉梢,嘴角已经微微带上笑。一句“早点回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游芃一挥手,堵在了喉咙。
她坐上车,透过车窗看到的灯火,慵懒闲散,带着煽情的温度,化作丝丝缕缕的薄烟,浮动在这个城市上空,像是要湮灭游荡在楼宇街巷间的汩汩湿冷。
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许恩恩闭上了眼,右手拽紧大衣衣领,左手攥着的手机已经振动了好几次,她却一直都没有理。
这一年,在这个城市,许恩恩度过了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她已经买好了明早回家的车票。本来想着,这几天游芃父母回农村老家参加婚礼,家里难得就他们两个人,明天自己又要坐8个小时的火车回乡,今天晚上可以好好待在一起,可以喝一点红酒或者咖啡,看一部存在电脑里,一直等着要和他看的电影。
去年七月份,许恩恩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回到自己的城市,而是留在了这里。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住进游芃的家里。和游芃的父母,还有他的妹妹,住在一起。
游芃刚工作不久,在他没有工作之前,一直都是许恩恩那点微薄的工资提供两人的物质所需,毕竟只有精神,不足以支撑起整个爱情世界。
许恩恩并没有多么在乎,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应该这么做的,毕竟她住在游芃的家里,用游芃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吃他的,住他的”,那他花许恩恩一点钱,她又怎么好意思抱怨呢!何况,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爱,在毕业之后选择了留下来。
只是偶尔,在灯光迷幻炫丽的购物广场,当她站在收银台跟前,结完账,捏一捏手里的钱包,她的心也会跟钱包一样,干瘪而空洞起来。回头再看游芃,越看越觉得他已化身为一口深井,黢黑的井底,正喑哑无声地伸出几只可怖的手。
它们抓着许恩恩,像拧干一件衣服那样,拧着她的身体。得到它们想要的之后,又缓慢摇曳着回到井底,只剩一副许恩恩干瘪起皱的残躯,飘飘荡荡在这个城市的风里,被越来越湿冷的空气填充着,慢慢变回原形。
然而,人心是块肉,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井。
许恩恩想一想自己的父母,他们学历不高,没有稳定的工作,就像是一双麻雀,啄食着散落在那个城市角落里零星的赚钱机会。为供她念书,又欠下了许多债务。家里还有一个,早早就辍了学,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肯踏实工作的弟弟。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觉得,有人正往她沸腾着的爱情里,悄悄投入一颗冰。而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然后也悄悄地俯身下去,从锅底抽出一根燃着火的柴薪。
这锅沸腾的爱情汤水,像是命中注定一般,终会慢慢转冷,然后被倒掉。只是当时的许恩恩,不知道,这还需要多少时间。
02.
许恩恩关上房门,站在玄关处打开了灯,看灯光隐约照在地板上。她想起今早在擦地板的间隙,翻开朋友圈,看到自己最新的那条状态底下,好友婷婷的留言。
在爱情总是引动日蚀的世界
愿你们
成双成对
于七彩梦幻、五色泡影之中
证成,不朽金身
这话,读上两遍,许恩恩就可以扒开“祝福”的表皮,清清楚楚地看见底层,那份鲜活而生动的挖苦。按照婷婷的话来说,许恩恩是在如同魔域的世间情爱里,萎缩了自我。
“你的世界里除了爱情还剩下别的了吗?”
当时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现在一想,答案却像是早就隐在一面被水雾罩住的镜子中了。只不过如今,答案能否清晰地显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许恩恩对着一室的冷寂,叹了一口气。在这一声长长的叹息里,她想,或许是青春刮起了一场阴郁的风暴,此时,她的世界,怕是连爱情也剩不下了吧!
如果此时的许恩恩正在照镜子,她就会看见,曾闪耀在她眼睛里的明亮正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会被那点点明亮的灰烬炙烤着,一边按住心底的灼痛,一边冷冷地发笑。
这感觉,就和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游芃,坐在许恩恩对面,就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科学合理地分配着这笔钱如何如何花,给谁谁买什么什么东西,却心安理得地漏掉许恩恩之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在假设里一边疼痛,一边冷笑的许恩恩,拿出手机,看到了3个未接电话,都是游父打过来的。她拨回去,在糟糕地信号里努力辨认对方的每一个字,在像拼图一般把游离在电波里的信息拼凑起来之后,得到的是游母不小心摔倒,摔断了腿的消息。
电话里游父问许恩恩能不能迟几天再走,吞吞吐吐地表达出想要她去医院帮忙照顾游母几天的意愿。许恩恩没有犹豫,她答应下来,挂断电话之后,随即打电话给游芃。许恩恩坐在床边,一遍一遍地播着游芃的电话,就像是游父说得那样,电话是通的,但就是没人接。
是打了7遍之后,电话那端才传过来游芃的声音。许恩恩在一遍遍拨打电话的时候,追忆起一些很随意的往事。它们淡淡地来到她跟前,像是来自很远的天边。
许恩恩想起第一次来游家做客,吃完饭之后,她礼节性地说了一句“我来洗碗吧”,而游母带着一丝模糊的笑意,紧接着说了一句:“那好吧,就交给你来吧。”
她也想起,住到游家之后,游母总是站在洗碗池边,一边提醒她洗洁精不要放太多,一边抱怨她哪一只碗没有洗干净。
还想起,有好几次下班带菜回来,她一边翻着那些蔬菜,一边撇撇嘴说,哪一样她买的又贵又不新鲜。
……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她正想往下回忆呢,游芃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过来,生生地把往事和现实割断。由于他的声音出现得过于突兀,以至于许恩恩的声音,从回忆里走出来时还带着一些回忆里烟雾 ,听起来柔软而迷蒙,应该带着的几分紧迫,却一分也没有了。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到医院去,明早你去把票退了再过来。”
许恩恩率先挂掉了电话,在她按下“挂断”按钮的时候,她听见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崩断的声音。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甚至呆住了几秒。之后,她坐在床边,又重新陷入了回忆。
夜色,从窗口涌入,一片一片,重重地跌到地板上,缓缓流动着,慢慢吞没了那个沉默着,一动不动的人。
03.
在闹铃响之前,许恩恩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她静静躺着,从刚刚那场回忆性质的梦里,有些费力地往外抽身。可梦里的场景,迎面压下来,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脸上。
那场梦,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游芃的情景。在一节“先锋电影与现代文学”的选修课上,游芃站上讲台,做每周一次的影片推介。
许恩恩坐在大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被他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诗句打动,然后收拾书本起身,从最后一排走到空空的第一排,选择了正中间的位置坐下,认真听着他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在他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里,冲他静静地展开微笑。
她坐起来,坐在喑哑的黑暗里,一点一点回忆着她与游芃之间四年的相处,那些曾经色泽鲜艳,情调欢快的时光,像是被漫长岁月清洗了一遍,现在只剩下黑白剪影。
等天光开始一寸一寸爬上窗楞,她开始洗漱、穿衣,然后动身赶去火车站。从车站出来,坐在去医院的车上,许恩恩看着这个本来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城市,在某一种剧烈的伤感里,又一点一点退回当初陌生的模样。
想起这个时候,在自己老家,人们应该已经开始为了年货而忙碌起来,整个小城的年味,像是从每个人身上散发出去的。而自己身处的这个异乡,人们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年将近,每个形色匆匆的人身上,散发出去的是一种漠然。
而医院,是把漠然这种情绪发挥到极致的地方。许恩恩找到游母所在的病房,20几平米的空间里,住着六个病人,在身体不同的部位打着石膏,绑着绷带,脸上是被疼痛啃噬之后,再寻常不过的木然表情,饱含着一种任人摆布的从容。
许恩恩以为,游母可能会不一样。那样性格的人,把她扔到哪里,都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掷下一块石头。然而,许恩恩看见她时,她正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侧着头微眯着眼睛注视着,那一方被小窗箍住的阴霾天空。安静地,像是一席陈旧的行李。
许恩恩叫了她两声,她才从专心致志的走神里醒转回来。
“票退了吗?”
“退了。”
“年前怕是买不到了吧。”
“应该是。”
“那你打算在这过年了吗?”
那不然呢?不是你们要求我退票的吗?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时候退票意味着什么吗?你们以为春运的车票是可以随心所欲购买、改签的吗?现在你问我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过年,那我不这么打算,是还打算着再过几天,等离春节不到一周的时候,还能买到回乡的车票不成?你们以为我是巴望着在这过年怎么着……
许恩恩想要大声地质问游母,可是最终,这些冒着泡儿不断上涌的嘶吼,在抵达水面之前就逐一破碎,而某些愤怒的情绪,就像是流星的尾巴扫过夜空一般扫过她的脸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捕捉的痕迹。
许恩恩在游母的指示里,从床底下掏出便盆,动作僵硬地塞到她屁股下面,十几秒钟之后,又动作僵硬地从她屁股底下抽出来,在许恩恩端着便盆往外走的时候,隔着两张床的一个陪护阿姨瞅了她两眼,问游母:“你女儿?”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