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写）

小说的前一半，让我以为这书是用故事套故事，说的只是痴心男女经历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而且还是又美丽，又富有的痴男怨女，让人觉得这类故事特轻飘甜腻，可以中和着游侠骑士远征故事的枯燥荒唐。可听着听着， 堂吉诃德凸显出来了， “疯子”这个头衔，可是太浅化这位具有真正骑士精神的侠义追求者了。

（一）堂吉诃德的痴傻

小说的开头，吉诃德先生是很不叫人喜欢的，完全是愚蠢的书呆子，癫狂、鲁莽得过份。可渐渐地，他的个性、才华，通过和不同人物的对话越来越多的呈现出来，伪骑士就成了真君子。他阅读文字并进入文字世界的能力胜于常人——像一些现代童话故事表现的那样：读着句子就能钻进那个世界去。错就错在环境没有跟着他的想象力改变。于是他成了醒着的梦游人。

比如唐吉诃德看到风景如画的河边停着小船，就听从某小说设计的“召唤”说法，跳上船去，顺流而下。到了水磨坊处，想象磨坊是城堡，要去解救城堡里“被关押的人”。堂吉诃德用骑士语言大呼小叫，磨坊工人听得莫名其妙，只好认栽：“疯子”嘛。

还有：堂吉诃德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大团浓重的尘雾滚滚而来（羊群），于是就对桑丘（其侍从）说道： “桑丘啊，今天我要让臂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分地显示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我要创造出将会载入万世流芳的光辉史册的业绩。桑丘，你看见那边扬起的尘雾了吗？那说明正有一支人马无数的浩荡大军在朝这边挺进。” …… 桑丘望着这一切，对主人的勇猛钦佩不已，心里想道：“毫无疑问，我的主人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勇敢而又威猛。” 神父对桑丘的得意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不仅从中看到了他的天真，还看到了他脑袋里面竟签坦装满了他的主子的那套荒唐念头，认准了他的东家一定会当上皇帝。 

堂吉诃德的疯癫，是书呆子的“呆”，或者是戏痴的“痴”。他醉心于骑士的传说，有意识地将自己幻化到古代的场景里去，倒是有些像现在玩电脑游戏过头的孩子，不想分清楚戏里和戏外。

 文学史知识告诉我们，【骑士小说】曾经在中世纪的欧洲十分风靡，古代骑士地位崇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成长方式，至今还是欧洲男孩效仿的对象。但真正的骑士和他们的精神到了16世纪已经式微，骑士文学也因为情节雷同、感情造作而走入衰落，只有在西班牙，骑士小说不衰反盛。塞万提斯认为此类文学太劣质，深恶痛绝，决定创作一部荒诞骑士小说，用来消灭劣质骑士文学。他说“我的愿望无非要世人厌恶荒诞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的真人真事，已经使骑士小说立脚不住，注定要一扫而空了。”为此，塞万提斯不让堂吉诃德英俊潇洒、衣冠楚楚，却让他是个糟老头，穿破盔甲，戴铜盆，骑瘦马，大战风车和羊群，用漫画手法把众人的追捧变成可笑。 果然，随着《堂吉诃德》的发表，不久之后，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也绝迹了。

神奇的是：骑士小说消失了，《堂吉诃德》却不朽了。

（二）有勇气的，必得奖赏

被人揍的，被人捉弄是堂吉诃德必然的命运。但他也还有好运。

遇到情灾当头的痴男怨女时，他能用骑士法则给当事人作是非判断，让他们得到感情还完成道义的认可；

遇到读过骑士文学的贵族闲人与大学生，主仆二人能受到尊重和盛情款待。那些人想看他们出丑也好，同情他们也好，想满足自己的心愿也好，总之能配合他们上演大型骑士戏。而唐吉诃德这时候总能大放异彩，说出至理名言，做出英勇的行为来。

（三）重点：堂吉诃德博学多才

塞万提斯的原意是塑造个滑稽形象，但我相信他渐渐地，被他自己塑造的角色牵动了。他让唐吉诃德除了有“骑士道”和骑士配件（城堡，随从，装备，美人）之外，还让他精神丰满，善良理智，古道侠肠，忠心义胆。借助他的谈吐，读者能跟着涉猎各方面的学问，百科全书一般。

堂吉诃德描绘他从没见过，也不存在的美女杜尔西内亚。怎么描述呢？

“假如我能够把我的心掏出来，放在您面前这张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您就可以看见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着我再费口舌描述她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仔细描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呢？这件事也许别人更能胜任，像帕拉西奥、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们的画笔，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镂刀，把杜尔西内亚的相貌刻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还有西塞罗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们的文辞来赞美她。”

博学总是有魅力的，因此他也频频交上好运，被供养在骑士城堡的环境里衣食无忧（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对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能忍受的话）；被美人“追求”并可以焕发出骑士的忠诚光芒；甚至还被人写成骑士小说的主角儿，还可以出面亲自纠偏；……。如果堂吉诃德的境遇被写成只是被嘲笑和被揍，那就是对骑士文学的大批判，而不会有丝毫的文学价值了。

（四）堂吉诃德的精神价值

很喜欢主仆二人路遇公爵夫妇后的那一段故事。

公爵夫妇出于逗乐的心理，邀请主仆二人在府中作客，而且待若上宾（吩咐家人怎样按照古代骑士的习惯，把唐吉诃德当作游侠骑士款待好）。第一次的接风宴席上，还有一名教士在座。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如果不理解堂吉诃德的骑士理想，堂吉诃德在这里可给了充分的说明。那就是：

【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

（五）堂吉诃德在我脑海中的伟大形象

堂吉诃德的伟大，在于他有勇气自己规定——而不是机灵地去适应世界的运行之道，这是一份伟人的特质。

我听这书，迷上了演员的语音创造。他把最好听的那个声音——低沉有力，略沙哑却坚定沉着的声音，给了堂吉诃德。以至于堂吉诃德能在每个尴尬场景里，都言谈沉稳、用词儒雅、语调坚定，情绪饱满，字句铿锵——简直是个挺拔刚毅的伟男子。

（六） 让人喜欢的还有桑丘。

堂吉诃德是个瘦削、严肃、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究，他的仆人桑丘是个浑圆、滑稽、俗气又义气的不识字的小人物。他总是有一副很可爱的表情，虽然说话啰嗦，可啰嗦得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厚重，讲道理，忠诚但是不奴颜卑膝。【丢份儿】、【露怯】的言词之间，有一种世俗的智慧深藏其中。他真当了小岛总督，当了巴拉托里亚岛十天的统治者。在那期间，他显示出不亚于《张飞判瓜》里张飞的智慧，把几起公案判决处理的头头是道。他说：

“我想把这个岛上的种种坏事以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都清除干净。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朋友，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是蜂房里的雄蜂，它们专吃工蜂做的蜂蜜。我要照顾劳动者，维护贵族的地位，奖励品行端正的人，尊重宗教和宗教人士的名誉。”

——应当说这是一个很朴素的治国理念。桑乔让原本憋着劲要捉弄他的人都心服口服。

（七）机灵桑丘为什么不背叛糊涂主人？

其实桑丘似乎比堂吉诃德更明白世界的运作规则，懂得守财理财，懂得区别真假。甚至知道怎么用骗术对付主人却存不伤害之心。可为什么他在和堂吉诃德的相处中，不会利用和欺负堂吉诃德，相反越来越被堂吉诃德影响，并且越来越心甘情愿地作为仆役不离不弃呢？

桑丘虽然重视到手的金子和吃饱睡好的舒服，他甚至明白跟着倒霉的骑士堂吉诃德只有千辛万苦、被捉弄和挨揍的份儿，他还是没有选择逃跑。开始时他确实梦想过得到堂吉诃德许诺他的爵位和总督的位置，可后来他自己辞去了总督的职务时，已经非常清醒，不再垂涎当伯爵或者总督。后来堂吉诃德被击败被迫要回乡时，曾经陷入沮丧和自我否定，这时候反而是桑丘诚惶诚恐，竭力地鼓励和安慰主人，生怕他的主人在心理上也落败了。因为这时候他对堂吉诃德产生的，已经是精神上的依赖了。

桑丘说：“我的主人一点儿也不卑鄙，相反，人很实在，不对任何人使坏，而且对所有人都好，绝无害人之心。如果一个孩子告诉他白天是黑夜，他也会相信。就冲他这种单纯劲儿，我就从心眼里喜欢他，他就是做出再愚蠢的事，我也不忍心离开他。”

其实不仅仅是这些。一路上，桑丘不断被堂吉诃德进行各种教育，从使用的语言、语法，到遇到问题时的各类规则；从历史、政治，到艺术、文学，“我的主人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堂吉诃德没想给桑丘当老师，可同行的一路上，他确确实实是桑丘的好老师，让桑丘打心底里服气。

堂吉诃德吸引桑丘的东西，也正是他吸引我们读者的东西。

http://www.dushu369.com/waiguomingzhu/tjh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