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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的冬夜,凛冽的风划过李理的脸颊,他十分不愿意趟雪地,但这是最近的路了,如果开车绕行,要再耽误几个小时。他只好裹紧风衣,在没膝深的雪中艰难地前进着,好在木屋的灯光指引着他,抵达木屋后,他缓口气敲开门,门缝中探出脑袋的,正是隐居了多年的教授。”
崇奇读到这一段,轻轻地念出了声,他喉咙咕噜了一下,然后放下稿纸本摘下眼镜,用失色的眼球死盯着楼西,“你,写的?”楼西赶紧把屁股往椅子前面移了移,“是的,老师。希望您不吝……” “谁让你叫我老师的?” 崇奇把手肘放上桌子,靠楼西更近了一些。“师娘说……”“师娘?”崇奇又提高了声调,眉头也紧皱起来。楼西的亚麻衬衫本就不透风,经这么一吓就湿了一大半。崇奇的齿缝吸出“呲”的一声,不满地靠进转椅,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陈皮爆珠,放在鼻下猛吸一口,“你,这几个月歇着吧。腊月初七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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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楼西就到了楼下,看着起居室微亮的灯光,他知道崇奇已经起了。上楼敲门,开门的是崇奇的爱人——穆锦华,她一见是楼西,招呼起来,“又来了?赶紧进来,外面冷。我去跟你崇老师说一声。”说着就进了卧室,再一会儿,崇奇穿着睡衣出来,看了一眼楼西,招了招手把他叫去厨房。崇奇拎过一只锅子放在燃气灶上,开始热牛奶,“小楼。你会做饭吗?”楼西正在翻手机,突然被叫到名字反应了一会儿,“啊?呃……会,会!我在家都是自己……”“会就行。”崇奇打断楼西,然后将煮好的牛奶倒了一碗给他,“趁热喝,今天一天你做饭,每顿都要有大菜。还有,早饭不用做,我吃过了。”说完就又回了房间。
“大菜,大菜……”楼西目送崇奇离开,嘟囔着拉开冰箱门,“嚯!”冰箱的冷冻室里鸡鸭牛羊猪肉都有,他扒开塑料袋上结在一起的标签,日期是昨天,他不禁偷笑了一下,马上又收起表情,回头看向卧室,房门还是紧闭的。他拎出一条猪五花化着,想了想,又拎出一只鸡。趁着解冻的空当,楼西翻起了厨房,他打开顶柜,发现香料都统一放在伸手能够到的最下一层,于是挑了些八角、桂皮和香叶,点起锅子焙烤着。
“呼……”等到楼西把炒菜摆好,最后把红烧肉装盘,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收拾好厨房,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廊,敲起卧室的门,三声响后,门里传来有力的声音,“来了!”崇奇开门直奔餐厅,看着桌上的两荤一素一冷碟——百叶结红烧肉、回锅肉、蚝油生菜和夫妻肺片,卖相非常好,但他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用鼻子嗅了几下,看向穆锦华,“你是不是把黄酒拿给他了?”穆锦华轻努起嘴,回应道:“嗯!怎么了?人小楼给你做菜,开瓶酒还不行?”崇奇没继续说话,开始动筷子吃饭。楼西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看崇奇,生怕哪道菜不合崇奇口味,但直到最后崇奇也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吃到中间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窗户,说:“下雪了。”饭后穆锦华去收拾碗筷,楼西也想去帮忙,却被崇奇叫住,“你还拿出什么解冻没?”“还有一只鸡,再没了。”“那行,让你穆老师去炖,我们一会儿出去一趟,明早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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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西坐在副驾驶,想张嘴又找不到话头,刚好崇奇打了个哈欠,楼西忙接话道:“老师,累了我可以……”“不累。”在之后,又是一个多小时没有说话。楼西再次和崇奇说上话,是在高速路的休息区,车子刚停稳,崇奇就点燃一根烟,对楼西说道:“小楼。去解个手,我也去。然后吃个饱饭。”“老师,我们一会儿……”“快去。”
半个小时后,车从高速路下道,开进了一个村子,又七拐八拐地行驶了半个小时,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雪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崇奇估摸着时间,把车子停下了。楼西也跟着下了车,他马上就打了一哆嗦,外面的气温至少有零下二十几度,四周一点儿挡风的东西都没有。崇奇打开后备箱,翻出一件军大衣和一双军棉鞋扔给楼西,“穿上,快!”“那老师你……”“废话那么多!”楼西只好听话地换上了衣服和鞋,马上就感觉到了温暖,随即他就开始担心起崇奇,因为崇奇只穿了一件单羽绒服,但很快楼西就明白了情况,因为他低头看了眼崇奇刚刚发给他的定位,再一抬头,车子已经发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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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艹?”楼西站了几分钟后,终于爆了粗口,“什么情况?”他正站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记得崇奇带他来的那条公路,但沿着路走到最近的村子也要十几公里,他又看了看崇奇发给他的定位,这一处要近得多,只有三公里,路线也很直,但他抬头看向定位的方向,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就在他犹豫的空档,手机也在低温下,毅然决然地关机了。
楼西从公路上迈下,因为没有预估好雪的厚度,第一脚就踩空了,然后沿着斜坡一路溜到最下面,雪一股脑地进了衣领,他赶紧用手往外扒拉,毛线织的手套划过脖颈的皮肤,像钢丝刷一样,加剧了他的疼痛,他索性放弃,站起身往前走着。他把军大衣的帽子用手按紧,即便如此风还是不断地灌进去,很快他的耳朵就没有了知觉,他只好摘下手套用手捂着耳朵,没几分钟又得再将手套戴上,来回往复。
雪没过了膝盖,且还在不断增高,楼西回头看了看下来的地方,已经辨认不清,他在心里默念道:“快了快了,快了快了。”或许他念出了声,但没有人听得见。从雪地中拔出脚再扎进雪地是件极其消耗体力的事情,更不用说每重复一次这样的动作,就会有雪掉进鞋里,他又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惊喜地叫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抽出两根充电线,把裤子扎进鞋里勒紧。楼西为自己的聪明欣喜了好一会儿,但也就只有一会儿,充电线很快就又散开了,埋进了雪里再也找不到。
楼西的脚趾头胀痛起来,他隔着厚厚的鞋面都能感觉到它的冰冷,他努力活动着脚趾头,分开再合上,不停地互相摩擦,但都无法缓解剧烈的疼痛,他只能靠叨咕来支持自己,“没事的,很快的,很快的……”这还是有些效果,他的脚趾终于像耳朵一样,失去了知觉。
5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西的眼前才从《星夜》被涂抹的蓝色中看见些亮光,他痴痴地笑了,一动肌肉,脸颊撕扯得痒起来,他没工夫管那些,只顾着机械运动般移动着脚步。他缓缓靠近光亮,终于看清那栋砖房,烟囱呼呼地冒着烟,一出烟囱就被狂风撕碎,但隐约中还是闻得到鸡的味道。走近门,楼西听见了声音,“他没事儿吧?”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没事儿。才多远啊,不至于,最多有些冻伤,肯定全须全尾儿的,少块儿肉我跟你姓。”这个声音是男人的,很熟悉但又很不熟悉,那苍劲的嗓子平时并不会开玩笑。他把手放在门把上,仿佛感觉到锅铲碰触大铁锅的振动,于是又“嘿嘿”地笑起来,他筋疲力尽地靠在门上,只能用手肘敲了敲门。门里的对话戛然而止,随之响动起脚步声,那个重一点儿的脚步声到了门边就停下了,轻咳了一声,“来,告诉我。现在你第一句话想说什么?”楼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就顺着门边瘫倒了。
楼西躺在床上睡了很久,感觉到有人在不停地擦着他的身子,火辣辣的刮擦暖和起他的皮肤,从外到内解冻他的躯干。迷糊中他记得自己醒来过一次,崇奇在他的床边严厉地跟他说:“看看宋濂写的!‘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