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小时候的我，好动，野蛮，勇敢，“反叛”起来瘦弱的身体好像有无尽的力量。
话说，我成长的那个广西小城梧州，天然就是一个冒险乐园、神奇丛林。作为一座森林覆盖率76%以上的山水城市，市区开门见山，四面环山，山在城中，城将水抱，城区有较大的山峰20余座，白云山、北山、狮卧山、白鹤山、榜山、蝴蝶山、鸡爪山、火山等等，让我可尽情地在山间攀爬游荡，而是，梧州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地下世界呢！梧州地下有一个纵横密布的庞大防空洞体系。
说到防空洞，中国人应该都不觉得稀奇，因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号召“深挖洞，广积粮”时代，地下防空洞这个国防项目，应该各地都要开工建设的。但是，梧州的防空洞体系比许多城市都要庞大得多，历史也早得多。
民国时期的梧州，人口稠密，工商业繁华，是两广政治、经济和军事要地。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梧州也成为日军飞机的重点轰炸目标。1937年至1944年，日军置国际公法于不顾，对根本不设防的梧州居民区进行了440余次野蛮轰炸，超过日机侵袭广西总数的四分之一，投下的炸弹、燃烧弹数以千计。为躲避日机轰炸，梧州大规模挖掘防空洞。至1938年冬，北山、河滨等地挖建了26个相互连通的公用防空洞。这些防空洞离街道较近，在空袭警报响起时，民众可迅速到附近的防空洞避难。当时市民都随身带着一个装生活用品和干粮的袋子，空袭警报一响，大家就往防空洞口聚集，当紧急警报响起，市民们就往洞里钻。梧州曾是广西工业发源地，然而当年在日军轰炸和侵占期间，梧州满目疮痍，全市人口由8万户减少为3万户。直至今日，梧州还有着日本飞机轰炸时遗留的点点痕迹。
小时候的我，走路快，说话快，吃饭快，爬树快，天不怕地不怕，一身过剩精力无处宣泄。我们小学的操场旁边有一个半圆形的拱门，里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前面堆满了杂物来遮挡。课间我们在操场上玩闹玩捉迷藏的时候，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躲进了这个洞口，才发现里面很宽，可以一直往前延伸。洞里凉嗖嗖的吹着小冷风，汗流浃背的我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里面似乎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在窥视着我。
后来，每次走近那个布满阴影的洞口，它都在诱惑我进入。当时我的同桌，是一位与我一样的无畏女战士。她父亲是部队大院里的某大人物领导，出入军用吉普车，从小就把姑娘当小子养，她的日常着装，就是一身宽松迷彩服配闪闪的高帮军靴。她说她听父亲说过梧州防空洞这回事，是民国时期陆军中将陈良佐（1887－1968）主政梧州时修建。陈良佐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讨袁运动、护法战争和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时期，两度担任广西民政厅长、代省长，梧州防空洞工程是陈良佐在战争时期，为了防备日本空袭减少伤亡而建造的避难场所。我俩决定带上手电探照灯外加几名猛士一同前往。说干就干，很快召集了一批胆大彪悍的男同学，准备了一些能够壮胆的探险装备，大手电筒，塑料指南针，备用电池，蜡烛火柴，作记号用的笔。我同桌还折腾了一军用书包的压缩饼干，作为我们探险小分队的粮食贮备，她帅气地斜挎着这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有堆得像小山似的饼干，让人心里充满着无穷勇气，哪怕这饼干比石头还硬。
听说防空洞探险者都是挑黄道吉日进入，入洞还要带黄裱纸和桃木剑，罗盘和米，并且还要分时辰、分属相。我们这些小学生战士哪有那么复杂呀！只要做完了作业和完美地避开了老师，就可以入洞了。防空洞大概3米多宽，2米多高，里面纵深无尽。由于梧州的防空洞历史建设较早，又废弃已久，许多地方坍塌比较严重，里面错综复杂，也有野生动物出没，比如时有蝙蝠低低地从头顶掠过，引发我们一阵鬼哭狼嚎在长长的洞中久久回荡。
进入那个地下世界，我们在黑暗中穿行，保持队形，前后招呼着。我同桌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拿着一根燃烧的蜡烛，她说蜡烛灭了就赶紧往回走，证明空气有了问题。后来发现用不着，这个民国时期修建的防空洞，施工水平很高超，洞内每隔一段挖有通气洞，通气洞多是斜道式，也有少数因地面地形复杂而建成竖井式的。通气洞从洞内通地面，形成高低差，使空气自然对流。因为是避灾防空洞，自洞口进深不远处即作90度转弯，隔不多远地方再作90度转弯，洞内也大多是呈不同弯度的深入前进。这种弯曲，是为防备炸弹在洞口外爆炸时减弱冲击波而设计的。在实际的行进中，一会儿功夫不到，你就会失去方向感，被这九曲十八弯完全弄晕了。手电筒一明一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防空洞里很干燥，地上厚厚的浮尘，踩上去吱吱响，盖住脚面。原本想着往前走上一小段，到头了就返回，没想到走了很远很远，还根本没有尽头的样子。因为害怕手电筒没电了，蜡炬燃尽了，再往前进去有可能迷路而晚上自习老师还要点名，所以我们这支探险小分队决定返回，择日再战。
后来，我们还一次又一次进入过防空洞，也开始安然于受惊吓到处乱飞的蝙蝠们。探险小分队的成员有退伙的，也有新加入的，但退出的成员也信守承诺，从来没有向老师家长举报过我们。在一次又一次探索中，才了解到各分段内的防空洞大都相互联通，这是为了空袭时民众可迅速到各分段防空洞避难。若某一洞口被敌机炸塌或洞内发生塌方堵塞，其他洞口也可出。梧州市区多山，所以防空洞分布在市区东、西、北三面的山内，有些防空洞几乎横跨整座山峰，难怪我们常常进去之后，走一个小时也走不出来。有的防空洞是一层一层往下走的，有竖井设置用以通气，我们称之为“十八层地狱”；有的防空洞比较平直，但走到某处就会发现，洞口用铁板焊死了，或者是一面厚实的堵在前路的墙，不知道墙那边是什么地方，是学校还是工厂？反正从另一面把防空洞封死了。我们曾在防空洞里发现过写在洞壁上的各种标语留言，吃剩的铁皮罐头，杂志被褥，表明在我们之前就有神秘探险者来过。最神奇的一次，是我们在里面发现一个竖井被石头盖着，拿开沉重的石头，发现里面夹塞了一包人造钻石，大大小小的宝石光芒璀璨，大的如鸽子蛋，小的如黄豆。那时候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我们（我们的探险小分队还是男生居多，只有我和同桌两个女生），瓜分一空之后，每人手里分到了大小不等的五六颗钻石，但也不太珍惜这玩意儿，又过了些时候，钻石就不知道给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补充一句，梧州人工宝石年产量达80亿粒，约占全国产量的80%，占世界产量的40%，被中国宝玉石协会命名为“世界人造宝石之都”，最高峰时梧州人造宝石加工贸易企业550多家，我们猜测是小偷从工厂偷出来之后放在此处，把防空洞当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没想到被一群小学生在无意中给一锅端了。
每次探险这曲径通幽的民国防空洞，当时的我们总在想，如果这方圆几公里范围，地底下的世界归我们，就已足够好玩了。哪一天和父母老师闹了别扭，少年意气、拍案而起，直接带上一书包饼干，再拿个水壶装满水，就可以行走带风地离家出走了，到防空洞里来，不怕刮风下雨，还有吃有喝的，天塌下来都不怕。当时的我们进入防空洞的黑暗中，恰恰不是进入密室禁闭，而是某种程度上挣脱现实生活的环境，跑向了更远的未来或者过去。
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实在太自由了，我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野蛮成长。也许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吧？其实，这些防空洞里发生过的事情，隐藏的秘密，应该远远超出我当时最夸张的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