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殇

总有一些老者,捱得了春夏,熬不过寒冬。

爷爷驾鹤西去,享年87岁高龄,他老顽童了一辈子,没有郭靖小友相伴,多了很多黄蓉在旁边嘲讽。

爷爷兄弟姐妹7人,爷爷名讳秀山,其兄秀如,其弟秀坤,姊妹依次秀凤,秀兰,秀芳,秀萍,曾祖母一连生了这么多的娃儿,自是非常辛苦。

奶奶喃喃自语:秀山,去陪他大哥,大姐,大姐夫,与小妹夫了。。。

奶奶无限感伤,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曾祖篇

首先一提的是我的曾祖母,曾祖母尤为高寿,她老人家生于宣统3年,也就是西元1911年,那一年武昌城里的新军愣头青们军刀铁寒,蠢蠢欲动,但辛亥革命的浪潮并未波及到偏远乡镇,曾祖母渐渐长大,及笄,奉行“媒妁之言”,下嫁曾祖父,先后生了9个娃娃,活到成年的7个,这么多的孩子一个个拉扯大,付出了多少心血,不为人知。

印象中曾祖母总是一副观音菩萨般慈祥模样,我是早产儿,曾祖母亲自过来帮我这个曾孙矫正胳膊,我的胳膊受压迫没有变形,这都是曾祖母的功劳。

从内心深处感激曾祖母。

童年时光总是少不了父亲游荡的身影,他开了家小商店,到批发市场进的批货总是参差不齐,质量有限,我那家小店总是有濒临倒闭的风险,但是父亲不以为然,既然生意惨淡干脆不闻不问,但是小店不能关门,得有人看着,父亲很开心的请他的奶奶看守,曾祖母很困惑的接了这么个请求,目送着父亲聚众赌博到处吆喝的身影。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曾祖母管不了父亲嗜赌的毛病,却能坐镇小店,来往的街坊总是看到她这个老寿星拄着长寿拐颤颤巍巍的算账结账,结果名声传开,父亲的生意竟然好了很多。

曾祖母算账,分毫不差,她将账本与父亲一一核对好,就拄着拐颤巍巍回太爷家了,他70多岁的大儿子熬好了浓粥在喊她回去吃饭呢。

曾祖母走路,总是颤巍巍的,不是因为年事已高,而是习惯使然。

毕竟她脚裹三寸金莲,骨板在旧社会就已被硬生生折断,刺骨的疼痛伴随她一生。

在曾祖母的光环下,父亲似乎也收敛了好多,不再游荡飘忽,多了份赚钱养家的正经。

曾祖母是家族里的最长者,她的外甥,孙儿很多,他们事业有成后,总是开着各种豪车给曾祖母送各种礼物,有新鲜的水蜜桃,大冰西瓜,还是刚从冰箱里淘出来的,而我是家族曾孙一辈中的最小的,蹦蹦跳跳的进曾祖母的卧室,曾祖母变魔术般从床底拿出一个大桃子,说她不喜欢桃子,要我吃掉。

我贪嘴啥都吃,几口吞了一个大头水蜜桃,在舔桃核,顺带看着曾祖母颤巍巍的挖西瓜吃。

很快一个生锈的小勺挖着一大块西瓜递到我嘴边,原来西瓜比水蜜桃好吃。

曾祖母耳朵背但很精神,跟我们这帮小屁孩玩耍时,她总是一旁乐呵呵的看着,皱纹焗满额头凑成一朵野山菊,依稀眼神有点混浊,她用乌漆粉饰的拐杖轻轻挥舞,“别捣蛋啊,都是一家人,要友爱啊。”

不知怎的,曾祖母忽然就起不了床了,之前半黑半百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苍白,经过曾祖母卧室,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与喘息声。

曾祖母病情加重,但是儿女一辈也已年长,在外成家,闻讯在往家赶。

那天农历7月15,农村盛行的鬼节,空气中弥漫着烧纸钱的焦味与磨碳样飞扬碎屑,隐约一股阴森。

曾祖母躺在大堂床上,瘦的皮包骨头,胸口起伏,剧烈的喘息,生命力已到达极限。

那天正好二姑奶奶当值,她忍不住流眼泪,太奶奶训斥道:“不吉利,今天什么日子你不晓得?”

其实他们何尝不想曾祖母能回光返照,哪怕多活几天,让所有的子女尽孝道?

我跟大哥两个人就守在曾祖母旁边,不舍与惊恐的看着曾祖母咽下最后一口气,不胜唏嘘。

曾祖母于公元2004年离世,享年93岁。

那张模糊的全家福里,曾祖母坐在中央,周围子孙满堂,90年代的照片已装不下所有子孙后代的脸庞,镜头拉远,也没完全照上。

摄影师不知道的是,这是老人一生的荣耀。

祖父篇

首先是我的太爷,秀如。

太爷是家族里爷爷辈的长者,那年日本投降,国共两党大肆扩员,整军待战,太爷被国军强征入伍,“朝闻道夕死可矣”,早上活着当兵,晚上尸体运回,真正的朝不虑夕。

太爷年轻有胆魄,家里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他决定逃跑,而且还带着战友,虽然只认识一天。

那个时候的中国,风雨飘摇,国人的家国意识普遍淡薄,身处乱世,何来无辜?

当逃兵并不可耻,活下来就是万幸了。

那是现实版的越狱,太爷带着战友“夜缒而出”,从城墙跃下,来到冰冷的渡口前。

时值隆冬,虽未结冰,也是冷的刺骨,后面的叫嚷声让太爷果断决定:渡河!

太爷不通水性,倒也果敢顽强,他拖着快吓尿裤子的战友在水里划拉,战友数次支撑不住,哭喊着要返回,结果我太爷按住他,俩人扭打一团,渐渐呼吸困难。

恰好水面飘来具浮木,太爷一手抓住浮木借劲,一手腾开死死拽住战友,硬生生的连比带划,把他一并拖到对岸。

后面的追兵声音小了下来,两个年轻人安全回家,从此结下一生的“战斗”友谊。

真正的好兄弟,是一起过鬼门关的。

太爷机灵果敢,粗识文墨就敢独挑大梁,老家的第一任村支部书记,就是太爷当的,这一当就是30年,直至光荣退休。

长年累月的公务员生涯让太爷养成了看书读报的习惯,太爷家中总是堆满一叠叠报纸,太爷用蚕豆耳朵形绿叶做书签,一个个码放归类,整理的井井有条。

时政新闻类的日报与周刊似乎满足不了他老人家的胃口,我终生难忘的,是太爷家的“旧闻”报纸。

旧闻类的报纸都是志怪传说,江湖风云,它的时间轴横跨晚清与民国,从太平天国与湘军,八国联军到义和团,从辛亥革命到三民主义,应有尽有,中间的历史片段人物摘抄临摹,更有鲜活力。

看到兴起时,我总是偷偷的把一叠叠报纸运到我家看,紧张枯燥的高中生活,旧闻报纸上的奇闻异事几乎成了我聊以慰藉的快乐源泉。

太爷总是发火,因为我偷拿报纸,打乱了他原先的排版顺序,再理顺就颇为费劲了。

好在我很喜欢上面的故事,不懂的就一一向太爷求教,太爷消了消火气,拿出放置在旁的老花眼镜,亲自对照讲解。

夕阳西下,阳光一缕投射,太爷的老花眼镜似有霓虹闪烁,但这些都没有太爷讲课的时候目光闪亮灵动。

那是智者锐利不老的眼神。

读书有用吗?看报纸是浪费时间吗?

太爷告诉我有用,我以后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有一期《旧闻》讲国际共产主义,提到了日本共产党,提到了日本共产党员对中国抗日战争的贡献。

有点意思哈,原来日本不仅有鬼子,还有共产主义战士。

十年后,我把记忆里的文字写成一篇人物稿件,发到今日头条上面,一举夺奖。

那是官方认证,也是万里挑一的奖励,我乐呵了好久。

此为后话。

年纪大了,自然珍惜身体,早起上学的石子路上,太爷总是提前在做运动,一路小走,环绕大队一圈,边走边看,那是他几十年奋斗的地方。

渐渐的,他也走不动了,长姑与长伯常年在外打拼,没有完全顾及。

一个阴郁的雨天,太爷突发脑梗,紧接着半身瘫痪,只能一只手略微颤动,他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些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

长姑与长伯赶回来孝敬他,替他接好氧气瓶,换好输液管,维系生命。

我的爷爷,也就是太爷一世的兄弟与冤家,本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执拗,竟然不来看看。

但是我数次看到爷爷白天站在太爷门口,偷偷朝里看,爷爷就是不进太爷家门,谁劝都不进。

晚上太爷家的木棚后门被吱吱呀呀推开,晃过一个人影,太爷躺在病床上,只有一只眼睛转动,旁边的黑影渐渐靠近,太爷唯一能动的手忽然抬起,死死抓住黑影递过来的一只手。

爷爷还是来了,两位过八十高龄的老兄弟,最后竟以这种方式见面。

太爷的眼睛逐渐湿润,爷爷的眼泪也夺框而出。

“哥啊”

爷爷还是喊了出来。

太爷病逝,享年90高龄。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爷爷辈的姑祖与叔祖不允许同行,怕他们在现场绷不住,送葬的事情就由太爷的子孙辈操办,绵延一公里的车队,全是太爷的子侄外甥。

但是爷爷老顽童不信天命的个性岂是这些条条框框能够圈住的?

他老人家钻进了面包车的后面,平躺座椅上,因为车辆充足,这辆面包车只有前排坐满,没人注意后排。

爷爷从后面探出脑袋,车上的人都震惊了,车都开出好几公里地了,难道要原路返回把爷爷送回去?

古来送葬,车辆均不允许掉头与返回。

没办法了,我们反复叮嘱爷爷,火化的时候尽量别看,也别难过。

爷爷点头说可以。

太爷的棺材被推了进去,一路上沉默寡言的爷爷突然发飙,捡起地上的石子往里扔,气的直跺脚,嘴里很不服气:

“哼,都是歪门邪道,都是骗人的!”

但是他再怎么否认,也挽不回他大哥的生命了。

殡仪馆内碎屑乱舞,爷爷紧闭双眼,仰天长叹:

“人啊,活着一世,又有什么意思啊?”

起风了,白色围璠随风飘摇,爷爷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个古老而玄幻的生死命题,终究被爷爷重提,等待后人破解。

嗯,到我爷爷了。

爷爷名讳秀山,家族排行老二。

比起太爷与三爷的白净,爷爷的肤色偏黑,身材也偏瘦削,甚至偏矮。

庆幸的是奶奶个子高,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170的高挑个头,当年的南村花不知道怎么就嫁给160的爷爷了。

我问爷爷,解放前怎么追的奶奶,爷爷不屑的挥挥手,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架势:

“还说,花了我足足三头羊再加一个铁锅”

就这样,奶奶娘家就被收买了。

幼时的爷爷家总是停电,不变的昏暗的勺油灯,一卷棉布做灯芯,一勺豆油做燃料,白瓷小勺做容器,挑一下灯芯,烛火摇曳扑腾,白粉墙边渐渐通亮。

既经济又实惠。

每每这个时候,墙面上浮现两个人影,左右稳实,上下波动。

顽皮的爷爷在踮着脚跟我比个头。

9岁的我跟69岁的爷爷几乎一样高了。

爷爷乐呵:孙儿比我高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半个中国,年老了自然也闲不住,腰上横跨拉链式黑皮包,陈旧但很结实的凤凰牌自行车,掉漆的车座上是铁丝鸡笼子,早上5点起床,扒几口冷粥,穿戴整齐,骑上他心爱的小车,一村一店的吆喝:

“收,公鸡、母鸡、小鸡仔喽~”

嗓门粗犷,高音醇厚,还带着一股方言里的独有唱腔。

再回味,已热泪盈眶。

爷爷收小鸡仔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好多之前的老相识老伙计帮他张罗生意,生意红火时,爷爷手上总是攥着两个鸡蛋。

夏天总是闷热的,爷爷收完最后一家鸡仔,慢悠悠的轱辘轮子终于绕道我家大门,爷爷稳稳的停好车,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夕阳斜射,血晕沥红,爷爷瘦小的身影顿显颀长,爷爷把鸡蛋放到我家厨房,又慢悠悠的回去了。

夜幕下,炉火正旺,沸腾的煮鸡蛋是我小时候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物质匮乏的年代,简单的食材经过爷爷的调味,奶奶的烹饪,不乏有滋有味,豆腐加淀粉勾芡,旺火煮沸,撒上自家栽植的葱花,美味不言而喻。

鸡蛋敲碎入碗,搅拌均匀后加上醋与盐巴,细细切上翠绿的葱管入味,与米饭一起蒸熟,用勺子大口大口的挖着吃,忒过瘾。

长大后,按照爷爷奶奶教的配方,多次试煮,甚者请教了餐馆老板,就是做不出原来的味道了。

是我太笨还是味觉已前定?我不得而知。

爷爷身体一度很硬朗,他受过一点新式教育,对牛鬼蛇神总是很鄙夷,他看到奶奶在虔诚拜佛,总是蹦出句:“哼,这些都是骗人的。”

太爷走路是为了锻炼身体,但爷爷走路,就是因为闲不住。

他永远这么走啊走,本可以走到九十九,结果他突然慢下步伐。

我大姑奶奶,大姑爷,太爷,小姑爷相继离世,给爷爷造成不小打击。

爷爷在殡仪馆闹腾一阵过后,就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生闷气,好多心事在他脑海里翻腾,爷爷目光呆滞,似乎在想什么。

爷爷年轻的时候水性极好,据说当过某合作社的船长,现在他又要重新下水,水泥板船尼龙粗绳拴在手,他熟练的撑起他的尖蒿,在门前的小河里穿梭,任凭耳畔的芦蒿从他身边闪过。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但他的“壮举”却吓坏了他的儿子们,大伯二伯赶紧把他那一套船具给收了。

其实也不怪大伯二伯,毕竟:

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能不能稳一点,别给子女添堵?

父亲跟小姑苦口婆心的劝爷爷,爷爷貌似被说动了,点头同意从此以后不玩水了。

但是老顽童的个性又是谁能栓的住的?

不下水,那就拨弄渔网,爷爷喜欢织一种正方体式拉伸渔网,但不爽的是爷爷老缺点维修工具与材料。

很快我家里的废旧铁丝,旧虎头钳子,大力扳手,通通不见了。

被爷爷拿过去喜滋滋的织渔网了。

渔网编织成功,网罗一些鱼儿,爷爷炖了满满一大锅,吆喝他的子孙们去吃鱼。

孙子辈的在品尝美味,儿子们却在数落他,爷爷乐呵呵的看着我们吃,偶尔跟他的儿子们争辩两句,含糊其辞。

虽然网到了鱼,但是渔网张罗在河岸,河岸偏陡坡,也有风险,出于安全考虑。

爷爷的渔网也被没收了。

爷爷并不气馁,他想修家谱,更想出去逛逛。

尤其是他年轻的时候走过的那些地方。

爷爷总是催我给他办张公交卡,到了一定年龄,乘坐公交免费,证件照片他都准备齐全,就差汽车站没办下来了。

证件办下来了,爷爷开心的像个小孩子:有这个,真的可以出去逛逛?

他去相邻的乡镇逛了一圈,天色已晚,奶奶没有找到爷爷,急得直掉眼泪,满世界找寻。

爷爷还是慢悠悠的回来了,公交晚点,不完全怪他。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我大伯二伯父亲,三个人轮番数落爷爷,就差小姑没敢吱声,低眉顺眼不言语。

小姑只负责照料,从不管事,他是爷爷的暖宝宝,爷爷晚年,一有事就呼唤他女儿“小英”,小姑不仅随叫随到,还带着我两个表姐一块来看爷爷奶奶,两个表姐又带着她们的两个女儿,每每其乐融融。

公交卡,没收。

爷爷这次真的失落与沮丧,他梦中的半个中国的足迹,就真的化为乌有?

他开始跟小辈们讲过去的事情,絮絮叨叨,重复论述,听得让人心烦,也包括我。

但我还是听出了很多故事,爷爷在江都倒卖过商品,寒冬腊月在江都大桥下面过夜;闯南京军区,拖着柴米油盐到处找当军医的三爷,三爷哭的稀里哗啦;养过猪贩过鸡一直卖到兴化。。。

太多的心酸与往事了。

年过花甲的大伯对此很有印象与发言权,大伯家的两间厂房就是爷爷盖上的,土窑烧制的红砖密密合缝,白色家用黏漆细细刷匀,远远的瞭望,红墙碧瓦,古道幽幽,似乎遮住了机器的轰鸣声,坚固耐用。

这是爷爷他那一代人在共和国重工体制下培养出来的精湛手艺。

跟太爷一样,爷爷也做过类似政府职员的工作。

集体农庄吃大锅饭的年代,公有制是永恒的旋律,爷爷是老家最大一块瓜田的看守人,他坐在曾祖母烧火常堆的草垛上,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瓜田,头戴鸭舌帽,神灵活现,俨然领导自居。

他的侄子们不安分,像造反派一样到处点炮仗,求热闹,爷爷老顽童的性格发作,凑上去看热闹。

爷爷对他的小辈们不屑挥挥手:“鞭炮哪是你们这样放的?我小时候,都放到帽子里炸炮仗,帽子飞的越高,小孩长的就越高,懂吗?”

他的侄子们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如法炮制,结果帽子果然炸飞了。

但是,帽子也被炸裂了大口子,这点爷爷可没告诉他们。

他的侄儿们回去被长辈打屁股,个个都吃了哑巴亏,便相约偷瓜报复,也折腾爷爷一下。

夏天的瓜田葱葱绿绿,瓜蔓延伸绵长,熟透了的西瓜懒洋洋的惬意在沙瓤地上,一切都显生机勃勃。

远处传来“砰砰砰”的敲动声,一群偷瓜贼选中最熟的那个,扯下瓜蔓抱起西瓜就跑!

这下可闹大了,这在当时,监管不严,损失公家的东西,可是要被公审定性的大罪。

当时主义之上,意识形态碾压一切,虽然偷瓜贼是爷爷的侄儿(其中一个还是亲侄儿),但是那个时代父子间互相检举,批斗大会六亲不认可是存在的历史事实。

爷爷的侄儿慌了,但三爷淡定的摇摇头:“不会,我二哥怎会是那种人啊?”

果如三爷预料,爷爷一顿便饭请生产队头头消遣,酒足饭饱之后所有刀光剑影都烟消云散了。

爷爷读过私塾,旧社会的底层人民普遍文化不高,识字有限,据说在四五十年代,普通人只要识全三百字即可教书育人,修到鲁迅笔下寿镜吾老先生那样高度的老儒生,可谓凤毛麟角。

但我爷爷算半个老儒生,他酷爱学习,看书翻字典是固定的习惯,一生未曾改变。

我10岁之前他拿着字典带着老花眼镜在一句一句指导我。

我10岁之后我拿着字典带着近视眼镜一句一句的指导他。

奶奶每每看到,努力将驼背向上略微直起,双手放在大腿上稍稍支撑,黑色的围巾丝角随风摆动,有点放松也有点惬意。

奶奶笑了,那是奶奶干活回家最开心的时刻。

奶奶转身回屋做饭,袅袅炊烟似乎也模糊了我们爷俩为一个生僻字挣得面红耳赤的吵闹声。

锅内清水沸腾,灶台瓷碗里盛着是和水搅拌好的玉米糁,生糁均匀下锅,加上切块有菱有角的红番薯,最美味的粗粮,理应如此。

稀里哗啦的吸溜声,红薯大口大口的砸吧声,此中甜美滋润,妙不可言,我能吃俩大碗。

味觉里亲情的烙印已镌刻,没有奢侈浮华,多了份平淡清幽,艰苦里依旧纯真。

还有爷爷最最牵挂的家谱了。

略显昏暗白炽灯下,爷爷带着老花镜,枯瘦的手指头划过老黄页,爷爷在一一核对,眉头紧蹙,神情庄重严肃。

很像一座学究的雕像,毕竟是孔夫子的信徒,虽不信鬼但也崇圣。

家谱修好了,可谓大功告成,爷爷快乐的唱着小曲,细细用方言辨别,总是重复那几句。

我没听过,就问奶奶。

奶奶说,那是他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教他的。

我大吃一惊,天哪,多少年前的老歌,爷爷竟然还记得。

奶奶说出了这首歌的由来。

当年曾祖母膝下只有太爷跟爷爷两人,到了上学的年龄,揭不开锅的曾祖父只能跟曾祖母私下商议,继续供娃上学可以,但是只能供一人。

家里实在没有袁大头,也没有腊肉条啊。

曾祖母很发愁,通宵通宵的睡不着觉,最后她找来太爷,爷爷,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宣布最后的选择。

太爷继续上私塾,爷爷退学务农。

爷爷震惊了,他瘫在地上起不来了,据说曾祖母立马抱起他哼哼呀呀,嘴里一直唱的就是这首歌。

这件事成为爷爷跟太爷钢铁兄弟情的撕裂口,也是曾祖母一生的愧疚。

但曾祖母不知道的是,这首歌爷爷记了一辈子。

模糊的印象中,曾祖母陷入昏迷之前似乎还在念叨:“秀山,这娃儿怨我啊”

而爷爷站在太爷门外并不言语,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病入膏肓却无能为力,只能呆呆的看着。

同样无能为力的还有太爷,他看到了爷爷,招了招手,很快又放了下来,独自走开了。

太爷心里也有同样的疙瘩啊。

神鬼虽寿,犹有竟时。

曾祖母算是过老及终的。

曾祖母去世时,爷爷、太爷、三爷老兄弟跟我的姑奶奶们商量好后事,相约不哭。

但是我的叔伯们都很快反应,老人们都哭了,在家里哭。

后来家族里每有爷爷辈的老人去世,都在家里哭。

只是一直鄙视生死的爷爷这次成了被哭的对象了。

但爷爷还是不想悲哀,在送他急救的路上,大伯二伯小姑急得直抹眼泪,但是爷爷却很淡定的托付后事,他竟然都想好了。

他嘱咐大伯一定要把他葬在小姑爷的墓地旁边,小姑爷是他死党,俩人年岁差距大却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尤其是面对生死的时候,爷爷跟小姑爷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死了当然也要靠在一起,只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聊聊天。

关于墓地,爷爷说出了他想要的规模。

无需下葬,不用棺材,只取骨灰盛放檀木骨灰盒里,大理石的材质碑角,一定要高,让他能俯瞰这个乡镇。

最后在修一条沥青小道,方便子孙跪拜!

嘱咐完毕,爷爷安静的走了。

魂归来兮,我仍是稚水赤子!

爷爷的故事在他的子侄辈流传,孙子辈了解的是爷爷晚年的福祉,其余的都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七十六年闪过的哈雷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姗姗来迟。

最后殁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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