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武器
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期,我们镇上很少有现成的家具卖,小到脚盆方凳,中到衣柜寿材,大到门壁纱窗,一般都请木匠师傅定制。之后十余年,新式家具和铝合金窗流行起来,但还是有不少人定制木窗,大门和寿材的定制生意则毫不受影响。
爸爸既是出名的建筑匠人,又是出色的木匠,一般关系好的主人有需要,爸爸会提供砌房、定制门窗、定做家具一条龙服务。与主人家商量好门窗家具的款式、尺寸,可由主人家买木料,爸爸上门加工,也可以由爸爸包工包料,爸爸在家做好后叫主人家来取。
现在,机械化让木工活轻松了不少。人们买来中意的板材,木工师傅开动机器,将板材往呼呼运转的齿轮一过,板材立马分成两半。然后钉针机“啌啌”一阵钉好连接钉,打螺丝的电钻“唿唿”一阵将大小不一的螺丝打进柜子与墙壁中或者旋进合页预留的小孔,木工工作就算完成。但在爸爸大部分的职业生涯中,木工属于纯手工制作,就是苦力加技术活。
那时半成品木板也有卖,只是价格贵,不合算,所以爸爸或主人家一般直接买圆木开料。爸爸首先将圆木锯成段,再锯成方料或者木板,用墨斗在方料或木板上弹好尺寸线后,再用斧子劈出粗略的形状,然后用刨子刨平,凿孔或钻孔,锉平倒刺,最后装配并在接口处用锤子钉入木尖子加固,有必要的话手握螺丝刀拧上螺丝安上合页连接,一件牢固稳当的家具便新鲜出炉了。
从一块块圆木到一件件家具,涉及的那些工序,除了弹墨斗线,哪一项不要大把力气?拉大锯,抡斧子,推刨子,转麻花钻,用锤子敲木凿或钉子,用螺丝刀拧螺丝,每一项我十来岁时都体验过,根本坚持不了两分钟,就是盛年的爸爸,干不到十分钟也开始大汗淋漓,不管天冷天热。
这整个流程,哪一项不需要精心设计?只要尺寸有一点点偏差,这些家具就没法组装成功。但爸爸总将每一块料的尺寸卡得恰到好处,装配起来不会卡滞也不会太松,只要在细微间隙的接缝处钉入一颗两毫米左右宽的木尖子,组装起来的家具任你用力摇晃也会稳如泰山。家具的表面被爸爸用各种刨子推得细滑无比,接口的倒刺锉平了,用手摸家具的任一地方都像摸一块门口被人坐了五十年的光溜大石头。
有些木工师傅只讲表面光,里面的隔板常常粗制滥造,倒刺甚多,更有甚者偷工减料。但是爸爸从来都视口碑如生命,做的家具料足精巧,表里如一。主人家来我家抬家具,用手内外一摸,双手握住家具一角一抬,就明了爸爸的厚道和专业了。
找爸爸做木工活的乡亲很多,但是,木工活累,又极费时间,爸爸一般只根据自己的时间选择性接些门窗订单,而家具和寿材则只会在上半年雨水多的建房淡季答应一些关系好的乡亲帮他们做。
下雨天里,爸爸在家做木工,我和弟弟没事就喜欢在一旁看,看着木锯虎虎生风木屑直下,看着刨子一个打滑卷起一圈圈木质浪花,看着木凿自上而下凿出一颗颗黄白色带木质清香的烟花,看着爸爸巧手将一根根木料搭出一个个美丽的童话。偶尔,爸爸会喊我们帮些小忙,比如,锯圆木时帮着爸爸拉大锯,比如帮爸爸到工具箱翻工具,比如帮他递锤子、钉子、隼子之类的小东西,再比如帮他搓搓擦汗的毛巾。如今想来,那是多么温馨而可贵的日子啊。
论起木工的工具,主要有工作台、各类标尺、墨斗、各种尺号的锯、斧头、各种深度的刨子、形状和宽窄不一的木凿、锉刀、手拉麻花钻、锤子、螺丝刀、砂纸、磨刀石等十三种,我上高三时,爸爸买了一台平刨机,锯、斧、刨、钻便用得少了。
如今,爸爸的这些武器都去了新主人家里,不知道新主人是否知道它们与爸爸的故事呢?
一、工作台
所谓的工作台,就是一块很长很宽很厚的木板,向上平面的一端钉着一把像剪刀一样张开、用来固定木料的粗挂钩。
爸爸先后有两张工作台。第一张大概八十厘米宽,三米长,十厘米厚,是爸妈结婚分家时,一个我称之为“姑奶奶”的远房亲戚借给爸爸的。
我们两家的关系非常好,过年互相走动,平时吃点什么新鲜东西都会叫上对方。后来,姑奶奶家旧房改建,姑爷爷在新房落成当晚的喜宴上喝了点酒,引发了不知什么样的病,送去镇医院的路上就仙逝了。负责建房的爸爸来不及完成新屋落成仪式就着手准备他的葬礼,帮猝不及防、手足无措的姑奶奶圆满料理了姑爷爷的后事,此后也帮着料理姑奶奶不听话的儿子,或者帮姑奶奶处理一些难题,姑奶奶对我们一家甚是感激。
大约是96年,村里另一个人要在姑奶奶房子左侧的空地上建房,姑奶奶晚上摸黑来到我家,要爸爸打地基划线时往那户人家缩进去半尺,方便她放一些农用工具、杂物之类的东西。
爸爸说:“祖师爷有规矩,这半尺地本是他的,可不能这样做。再说都是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拿着也没用,何必闹出这个事和他们生意见?”
姑奶奶说:“半尺就那么多,他们都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你随便扯点风水问题就能遮掩过去,谁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来。这么轻易的事都不肯帮!”
爸爸说:“这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是我不能帮啊,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帮了你,我以后在他面前如何抬头?坏了规矩,乡亲们谁还敢喊我帮他砌房子?”
姑奶奶怒了:“你是说我没良心了?”转头一看,目光扫到她借给我家的工作台,说,“这块大料借给你们多少年了?我没良心了?没良心你还给我。”
当天晚上,爸爸叫来村里一个劳力,将这块木料抬去还给了姑奶奶。因为地基事件,两家的关系再也回不到最初。
半个多月后,爸爸去附近的林场买回了一棵大树,特意请了一台切割机裁出一块长木板来。这便是第二块工作台的来历了。
二、钢锯、卷尺、墨斗
爸爸有四把钢锯,尺号不一,长的一米多,短的不到四十厘米。款式基本相同,都是一个工字型骨架,下面装着锋利的锯齿钢片,中间横杠中央垂直往上伸出一根木片,插进上面由两股尼龙绳紧绞出来的麻花粗绳中心。
最大的锯差不多一米二长,50厘米宽,用来锯圆木。用卷尺在圆木上量好尺寸,将圆木架到两个木头三角架上,爸爸左脚踩在圆木上,右手持钢锯,弓着身子,一上一下,哼哧哼哧地锯起来。有时,爸爸会叫上妈妈分立在木头左右两边一起拉锯,有时,爸爸会叫在一边看的我或弟弟跟他一起拉锯玩。这是个苦差事,我和弟弟拉两把就不干。
锯好的圆木要用卷尺、墨斗和小一点的钢锯等工具配合细裁成木板,如果是做家具的主架方料,多半还得用上斧头。
爸爸的墨斗总是乌漆嘛黑的,两侧凤凰造型的木片夹着两个圆筒,一个圆筒装着海绵,浸满墨汁,此为墨筒,墨筒里往往还斜插着一枝用来作记号的扁平竹笔;另一个圆筒则装着外置手摇柄的卷轴,卷轴上绕着一圈圈线,此为线筒;线头穿过线筒和墨筒,在墨筒外面紧系一个很小的木钻。使用时,爸爸用卷尺(皮尺)、直尺与竹笔配合标记定位,将木钻插在木材一头的定位点,手托墨斗走到另一头,对准定位点,伸长手将绷得紧紧的墨线往上一拉旋即放开,木材上就留下了一道笔直的黑线。那便是爸爸的行动基准线。
所有武器里面,我最喜欢把玩墨斗,时常将两手和衣服染得墨黑,没少挨妈妈数落。爸爸说,以后多喝点墨水。但他又严令禁止我们拿墨斗在木材上玩,说基线不容马虎,否则难成大器。现在想起来,爸爸说的这话大有深意啊。
三、斧头
爸爸的斧头从正面看底角呈60度的梯形,两侧看是三角形,从一头看是长方形,而从另一头看是比头发丝而细的斧刃,它就是个威严肃穆、充满杀伐之气的将军,穿着黝黑厚重的铁甲,自带闪耀银光的冷锋,不乏开天辟地、横扫千军的勇猛。
斧头的来历我并不清楚,也许是爸爸叫铁匠师傅打的,也许是爷爷送的,但斧头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把玩爸爸的工具时,厚重锋利的精铁斧头是我唯一害怕的东西。把它握在手里,那斧口直往我脚上沉,我生怕那泛着白光的锋刃将我的脚斩为两截。
小学时,有一年正月初八,二外公叫爸爸帮他做寿材。寿材讲究整木相拼,爸爸用斧子劈比他还高、比他腰还粗的圆木料,斧重木沉,边扶边劈,相当费劲。可是别人无法帮忙,爸爸只得咬着牙,一斧一斧地坚持。爸爸抡起斧头,用力砍到木材上,木材弹跳起来,爸爸拼力按住,再吃劲地将斧头拔出来。有时斧头砍得深了,爸爸拔出斧头时都要打个趔趄。爸爸握着斧头的手的虎口几乎发白,因为用力,爸爸的嘴都没法合上,额头汗如雨滚。
事隔多年,爸爸那一幕的艰辛依然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而我当时的紧张和担心也不曾淡出我的回忆。我好怕斧头砍偏,砍到爸爸的手啊!
几年后的一个暑假,当我从外婆家回去时,发现爸爸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纱布。我悄悄地问妈妈,得知爸爸劈木材时真的劈伤了手。伤好后,爸爸左手的虎口上落下一道深长的伤疤。
那是岁月颁予爸爸的特别勋章。
至于刨子、木凿、锉刀、手拉麻花钻、锤子、螺丝刀、砂纸、磨刀石,它们虽然没有太多故事,但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爸爸的光荣墙上必然少不了它们的名字。
最后压轴出场,值得高光投射的武器当属平刨机。它是爸爸最后添置的一件利器,也是唯一一件机械化武器,功能强大,深得爸爸喜欢。
四、平刨机
高三时,为筹集我读大学的高额学费,爸爸和妈妈商量后借钱买来一台平刨机,摆在山脚下新房子前面的客厅里。爸爸想着多接点门窗订单,白天砌屋,晚上赶制门窗,增加点收入。奈何农村电压不稳,常常要到十点多,别人家看完电视准备睡觉了,才有足够的电力开动平刨机。所以,爸爸只能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赶工。据妈妈后来告诉我,那时候,爸爸一天晚上最多只睡三个小时。
爸爸没有办理营业执照,担心镇工商税务所来查,也怕平刨机声音太吵影响邻居休息,晚上工作的时候,爸爸总是把门窗紧闭。大量的木屑粉尘被吸入他的鼻咽喉肺,三年后,医生告诉我,那是爸爸患上鼻咽癌的直接原因。
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滚落。爸爸去世后不到半年,有人低价买走了这台平刨机,如果他知道这台平刨机是一个爸爸用生命为女儿做出的牺牲,他会不会跟着我流下热泪?
平刨机兼具锯、刨、钻的功能,有了它,爸爸的工作效率提高不少,以爸爸多年的行业积累和业界名声,我家根本不愁订单,生意自然火爆。这就扯出了一桩矛盾。
村里有个爸爸的同龄发小,两人小时一起放牛掏鸟窝、玩耍打闹,关系不错。该发小曾做木材生意,后请了个木工做些门窗寿材发卖,爸爸以前推掉的客人就在他这里购买。爸爸买平刨机后,生产效率提高了很多,推掉的客人自然就少了很多,发小的生意大受影响,对爸爸生出了极大的意见,两个人为此大吵一架,从此互不搭理。
后来,妈妈告诉我,爸爸卧病在床,临近弥留的那几天,发小买了水果礼物,封了红包来看望爸爸。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爸爸和发小都有点动容,彼此眼里都含着泪花。那时爸爸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但是,爸爸想说的话,他们彼此都懂吧。
如此,平刨机释去了所有的是非恩怨,只带着一个父亲单纯美好的爱愿,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去到新主人的家里。我想,不管多少年过去,它一定还记得曾经主人的音容笑貌,还记得曾经主人被它锋利的齿轮割掉的一小截手指,还记得曾经主人的吃苦耐劳和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
爸爸的十八般武器成就了爸爸的专业盛名,也成全了我们一家多年的现世安稳。命运的波澜将它们挥之天涯,散如满天繁星,但我相信,它们从不曾真正离去。它们也将带着旧日主人的美好回忆,去成全另外许多个爸爸的赤诚之心,去铺就另外许多个家庭的锦绣前程。
我想,这的确是爸爸愿意看到的事。
我想,这足以安慰我们以及爸爸的后代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