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云,越压越厚,要接着西边的山头了。已经有零星的雪花落下来,轻飘飘的,飘落在山脚下的村庄。
已经闻到了年的气息,淡淡的,在偶尔炸响的鞭炮里,沉闷地传开来,给平静的村庄带来难得的变化。
望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了一处院子外,隔着高高的院墙,就能够听到里面“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望成嘴对着红漆的大铁门门缝,向里面喊:“蛋儿——蛋儿——”
大铁门吱呀着开了一人宽,蛋儿探出脑袋,不说话。
“走。玩儿去。”望成叫他。
蛋儿摇摇头。他爸不让他跟望成玩,说望成不是好孩子,撒谎偷东西,父母只顾着挣钱,不管他。家里就一个七十多的奶奶,“那怎么能管得了?不学坏才怪。”
蛋儿知道,望成不是爸爸说得那样,可是他不敢不听爸爸的。他爸爸生了气,会举起他那张石板一样的手,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座五指山。他又摇头,想把门闭上。
“就这一回,就一会儿,就回来。”望成哀求着。
蛋儿回头看看屋子里,麻将的声音依旧热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到了街上,跑到村子南边的学校里。学校里没有人了,教室窗户像一张张巨大的兽口。两人从窗户跳进教室,坐在桌子上。
“玩什么?”蛋儿问。
望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说:“拉毛驴吧。”“拉毛驴”,就是把一副扑克分成两叠,每人拿一叠。然后轮着把自己的牌按顺序摆在桌上,遇到同花色同点数的,就可以把两张牌之间的所有牌,赢归自己。
蛋儿从桌子里摸出一截蜡烛,望成掏出打火机点着,两人就开始“拉”。
两人边玩边说。蛋儿说他爸爸就让自己写作业写作业,他们五六个人在客厅里打麻将,怎么写!“我把5乘6的得数写成了'六条'了。”蛋儿说着这句话,自己先笑了。望成的笑声更高,说还'六条',怎么不写成'八筒'和'一条龙'?我的奶奶不玩麻将,她不会,只会玩纸牌。可是没人和她玩,就睡觉,天还不黑就睡觉,一晚上“轰隆隆轰隆隆”地打鼾,我家的老鼠都习惯了,不愿意搬家,你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哈,它们搬到其他人家里睡不着。望成边说边笑,故意尖细着嗓子,学老鼠说话。
“那以后你娶个鼠媳妇,生一堆鼠儿子,你就是鼠大王。”
“你才娶鼠媳妇呢,我要娶彤彤。”望成说着,望一眼彤彤的座位。
蛋儿就撇嘴,说彤彤才看不上你呢。
望成就有些急,把手里的牌摔在桌子上。“怎么看不上?”我长大了,盖三层的大楼房,给她买最好吃的奶糖,我把我爸从广州带回来得遥控汽车,也给她。你说她会嫁给我吧。
蛋儿说那个汽车我想玩都不让!你心里就只有彤彤。望成一听,就拿出两块“大白兔”,给了蛋儿一颗。蛋儿不再生气了,把奶糖塞进口里。
两人继续玩。
今天的手气有点儿背,望成手里的牌,去的多,来的少。他就有些恼,故意把牌摔得啪啪响。一会儿,他手里只剩下五六张牌了,他把它们一甩,不玩了不玩了,踩着狗屎了。
蛋儿正在兴头上,不许不玩儿。望成说一定是刚才蛋儿吃了自己的奶糖,把自己的福气都吸走了。一说到“奶糖”,蛋儿的肚子里立刻叫起来,他的爸妈只顾着打麻将,晚饭还没有做。
“我饿了,你听听,真的。“
望成真的俯下身在蛋儿肚子那儿听了听,起身时嘻嘻地笑了。
“像只蛤蟆。”学着蛤蟆的样子,两只手臂举着,两条腿弯着,蹦了两蹦,“哇——哇——”蛋儿就笑得弯了腰。
“我的肚子里也进了蛤蟆。”望成说着,两手捂着肚子,好像怕那只蛤蟆蹦出来。
那怎么办?
望成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咱们到那里烧烤去。“烧烤”吸引了蛋儿,兴致高涨。
望成就说蛋儿不回家里拿点儿肉和馒头,我回家里拿腊肠和油,对了,盐也我拿。
蛋儿一听说要回家拿,犹豫了一下,但禁不住肚子里那只蛤蟆的呼唤,也禁不住对“烧烤”的憧憬,点点头。
地上的雪,已经没过了脚面,空中还有无数朵雪花飘下来。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两人没有觉出寒冷,各自跑回家拿东西。
蛋儿先从客厅外的窗户往里看看,屋子里烟雾蒸腾,他爸爸正斜着身子,嘴里叼着一颗烟,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牌。他的妈妈坐在一边,指着牌对他爸爸说话。蛋儿知道他们没有发现自己不在,就悄悄地到了厨房。
肉和馒头都是现成的。他抓了两块肉,三个馒头,做贼似的,飞快地装进一只简易袋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一出大门,就开始跑。
到了约定的地点,望成还没有来。蛋儿在雪中跺着脚,他突然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后悔,但一想到“烧烤”,就觉得刺激而兴奋。望成说得那个地方,是村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房子,原先是水泵房,后来有人在里面堆了一些干柴火,确实是一个“烧烤”的好地方。
他感到身上冷了,望着望成来的方向,有些担心,但他知道望成不会不来。去年,他被别人欺负,望成和他们约定“单挑”,约好了地方。结果对方没来,望成一个人守了一个晚上。从那次,蛋儿就对望成佩服得心里发颤。
果然,望成来了,竟然背着一个小口袋。
雪又厚了些,两个人的脚步就有些不稳。望成一路上说回去后的经历,奶奶的“轰隆隆”今天有了变化,“轰隆隆”完了后,加上了吸鼻子的“哼哼”,每一声都好像要断了气。他说自己还拿了酒,“下雪天,喝酒暖身子。”又说把酒精炉子也拿出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个小屋。屋门锁着,于是望成先爬进去,接进东西,再把蛋儿拉进来。
酒精炉子点着了,又生了一堆火取暖。把肉拿出来,这时才发现没有拿刀。望成想了想,就把肉直接架在火的上方,把酒也拿了出来,故作豪爽地干了一口,递给蛋儿。
蛋儿是第一次喝酒,先泯了一小口,“衡水老白干”的辣劲儿,像一条火蛇,钻进了肚子,他闭着眼,皱紧了眉头。
“看你那样儿,娘们儿。”望成笑他。
蛋儿把递向望成的酒瓶收回来,举起来,嘴对嘴,灌一大口。
望成哈哈哈大笑,竖着大拇指。这时,火上面的肉表面已经开始出油,“滋滋”地冒烟气。望成双手拿过来,烫,不住地用手倒着,把嘴凑上去啃了一口。
蛋儿期盼地看着他。
望成品着口里的肉,闭着眼,突然睁开了,说:“好吃!就是忘了放盐了。”蛋儿接过来也咬了一口,大声笑了。说还是烤烤吧,里面的冰还没化呢,我们先烤肠吧,我快饿死了。
于是望成拿出肠来,用树枝穿着,在火上烤。烤一截,两人吃一截,就一口酒。一会儿,两人身上都开始发热,就解开了上衣。火光中,两张脸通红,像两团火。
蛋儿吃了两根肠,又烤着吃了半个馒头,喝了四口酒,已经有些头晕,他往身后的柴草垛上一躺,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口里喊:“来,再来一根肠。”接过望成递过来的肠,高高地举着,嚷道:“哥。我要考大学,考北京最好的大学。我大伯家那个考到武汉了,成天在我家显摆。我要考北京!”
望成又喝了一口酒,把肉翻了个个儿,也躺在柴草垛上,望着火光照亮了的房顶,说:“我要盖大大大的、大房子。我爸一直就想盖大房子,比村东头二愣家的还大,要大到天上去。你说,行不行?”说着用手推蛋儿,却推不动。
蛋儿已经睡着了。
望成突然间想哭,他想妈妈,想爸爸,想上次爸爸走时,他把遥控汽车扔给爸爸,喊:“我不要汽车,我要妈妈!”当时爸爸的眼中也落下泪来,他抱住了望成,答应过年一定回来。
“过了两个年了……”望成低声说,眼泪止不住了。哭着,他也睡着了。
蛋儿说起了梦话,翻了个身,脚一伸,正好蹬在酒精炉子上。
酒精炉子转了个圈儿,到了。
屋外的雪已经很大了,掩埋着一切,村子里一切人的生气,也好像被雪埋住了。这时候,村外这间小屋的窗户里,闪出了一片亮光,紧接着,屋里就燃起了大火。这火光,把整个小屋包裹了起来。小屋周围的积雪,被映成了红色。
谁也没看到,当时天空中飞舞的雪花,也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