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翻出了从家里带过来的日记。日记这种东西，应当是私密的，否则记录它的人便无法诚实。

泛黄的本子上记着羞耻又单纯的少女心事，还贴满了花里胡哨的贴纸。出场人物一共就三个，我，雅姝，贺老师。

本是独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回忆，却在雅姝12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

从此我再也没写过日记。本想把这个本子也烧掉，最终还是放下了打火机。文字可以烧掉，回忆可以吗？21岁的男朋友无法理解的，我在躲避的东西。

关上日记本，我试着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目前为止唯一交往过的那个男生比我大两岁，名字叫岳霖寒。身高和我很匹配，眉眼也生得好看。从小到大只参加过一次联谊，却竟然被这样的男生看上，当时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学校离我很近，交往后带我去散过步。我还记得他买奶茶和板栗饼给我，我微笑着接过，怔怔地看着月光下他脸上树枝的倒影，大脑一片空白。他也转头看着我，对视了一秒，我就害羞地别过头去。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接下来他可能会吻我。姐姐说过每个男生接近你都是有目的的，给你任何东西都是想要对等的回报。在19岁的我心里，奶茶和板栗饼等于一个吻。

那天他并没有吻我。第二次去公园约会的时候，我放松了警惕。他突然凑过来，我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心底突然生出厌恶。他闭上了眼睛，我迟迟未动，就那样盯着他看。这就是恋爱中的男生的表情吗？不优雅，也不温柔，从人类男子变成了野兽。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一把将我的头拉到了他面前。就在他碰到我嘴唇的时候，我触电一般地弹开了。为了保持礼貌，我没有推开他，只是默默地闪到一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小时候我打碎碗碟，也是这样等待父亲训诫的。

他顿时对我没了兴趣，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冰冷。

回家对姐姐说了我的遭遇，那时候她刚入职，忙着工作，没心思理会我的失恋。快11点了还在对镜梳妆准备出去见客户。我看着正在挑选耳环的她，对那份女性魅力羡慕不已。

“你明明知道他想要的，却迟迟不愿意给他，眼睁睁看着他付出，他当然会觉得被你玩弄了。”姐姐目不转睛。

“就请我吃过几次饭而已。”

“不喜欢你的人，干嘛要请你吃饭啊？你不喜欢他，又干嘛要去吃饭啊？”

“那……等会有客户请你吃饭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请客户吃饭。”

“那他吃了你的饭就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吗？”

“这个不知道，”姐姐终于戴好了耳环，不对称的流苏，很好看，转过头看着我，“但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的目的。”

“所以呢？”

“所以啊，你没听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吗？”

“哦。”我点点头，看着起身准备换鞋的姐姐，叮嘱道，“你穿露背会不会冷呀？披件外套吧？”

“傻姑娘。”姐姐对我莞尔一笑，出门去了。

是啊，我真是个傻姑娘。

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这么晚了和别的男人出去，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吗？可我问不出口。

姐姐和男友在大学就开始交往了。后来两人都工作顺利，男方买了房，加了姐姐的名字。婚后一年，孩子出生。最近在准备二胎。

妈妈总对我说，看看你姐姐，什么都比你强，你要以她为榜样呀。

工作顺利，恋爱顺利，结婚生子，家庭稳定，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幸福了吗？

不是的。

我觉得不是。

循规蹈矩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我是我，不是姐姐。

再说谁也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真的幸福。也许她只是在我们面前逞强而已。

我上初中不久，爸妈就离婚了。姐姐长我4岁，一直坚强独立。我虽然默默无闻，倒也没惹出过什么祸事来。日子就这样平稳过去，终于前几年姐姐结婚，我也大学毕业找了工作，都离开了家。

妈妈一个人生活，爸爸再婚。

妈妈时常打电话关心我的胃病，叮嘱我按时吃饭，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我怕做胃镜，一直没去。上班后养成了吃早餐的习惯，胃也痛得少了，就没再上心。她从来不提爸爸的事，也不在乎我有没有和他见面。姐姐那边也和我没怎么联系，除了逢年过节，互不打扰。

过年的时候，我给了她的宝宝压岁钱。姐姐巧笑嫣然，顾盼生姿。那一刻，我心服口服地败给了一个已婚妇女。被爱情滋润着的女人果然很美。

最近我有种胃病已经好了的错觉，毕竟很久没痛过了。即使一个人生活，我也尽力过得规律。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爸爸，过年也只是发了微信。他朋友圈封面换成了新一家三口的合照，我所有的话都被挡回了肚子里。

过得好吗？还会记起我们吗？

前一个问题似乎没必要回答。

再次见到雅姝，明明好好吃过了早餐的我的胃又久违地痛了起来。她依然时尚靓丽，活泼可爱。一把挽住我的胳膊，闪亮的珠光眼影是时下最流行的颜色，我傻傻地看着她。

“晚上一起吃饭呀。”她打量着不自在的我，“对了，你胃不好，点鸳鸯锅。”

“你还记得呀。”我挤出笑容。

“当然，小学毕业考试，你不就是因为胃痛发挥失常了嘛。”不知为何她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或许是为了叙旧？

“嗯，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不过考得还是不错嘛！我家玖妤真的很厉害啊~”

尽力撑到了考试结束的我，已经痛得快晕过去了。好在成绩勉强进了重点中学，没让妈妈担心。雅姝没考上，去了很远的地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见得少了。

“哎呀，玖妤，你又瘦了！”雅姝拉起我的手腕端详道，“这纤纤玉手，细得不像话啊！”

“哪有，你不也瘦嘛。”

“我才不瘦呢，偷偷告诉你，”说着凑近了我的耳朵，“我都快110啦！就我这身高，要了命了。”

雅姝只有1米6出头，为了照顾她，每次见面我都穿平底。她今天也穿着至少7cm的高跟鞋。我很羡慕她穿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飞保持优雅，背影匀称又性感。

“胖一点才有曲线嘛。”我安慰她。

雅姝的罩杯，少说也有C。

“哈哈哈，但是玖妤你有大长腿呀！有按时吃饭吗？胃病可得好好养呢。”

“嗯，现在已经好多了。”

“对了，你都想不到，贺屺南做饭可好吃了！我就是这么胖的。”雅姝观察我的表情，又补上一句，“阿宅也胖了不少，以前比你还瘦，电线杆似的。”

“呃，雅姝，你能让我再想想吗？”

“你不想吃贺屺南做的饭呀？”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见他。”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他又不记得了。我已经跟他说了，你是我闺蜜，没说小学的事。你和他重新认识一次就行了。”

和贺老师……重新认识一次吗？

12岁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24岁的大姑娘，也算是个女人了。和36岁的他走在一起不会奇怪，也有资格和他谈恋爱了吗？

见我沉默不语，雅姝从身后把我推到门前：“好啦好啦，别纠结啦，先去看房子。”

公司在城南的心虹路，他们却住在城西的醉桐路，隔着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路程。本以为雅姝能打消念头，她却不以为意地偷笑道：“是有点远，不过可以叫贺屺南开车送你呀，正好交流交流感情。”

“他也要上班啊，哪有时间。”

“总会有时间的嘛。”

“他还在以前的学校吗？”

“去年出了点事，被调到现在的学校了。位置变偏僻了，职位倒还升了。”

当年贺老师是教导处副主任，或许现在升到主任了吧。

也算塞翁失马？

“出了什么事？”

“嗯……不清楚，可能被人排挤了吧。”雅姝低头看着手机，“毕竟长得太帅了嘛。”

说起来，贺老师当年真的很好看。眉目清秀却又英姿飒爽。

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改变？

“啊，正好群里有照片。”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雅姝把手机递了过来。

看到照片上的贺老师，我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12年来对他有过无数糟糕的想象，所幸他几乎没变，连发型都没变。虽然整体变得成熟了，但一点没发福，也不显老。瘦削的身体包裹在褐色外套里，对着镜头儒雅地微笑。

“阿宅今天上午发的，奇怪，他居然能起这么早。”雅姝说着似乎翻了下聊天记录，“哦，敢情贺屺南请他吃饭呀。”

“你们四个的群吗？”

“嗯。群名叫‘新城一家’，哈哈哈。之前那个人已经退了，就剩我们仨。我拉你吧。”

这才想起来，我连雅姝的微信都没有。

她很自然地问了我微信号，然后把我拉到了群里。

“小区叫明树新城，你听过没？虽然有点老，但是房子干净，放心。”

有点印象，离我家好像只有3、4个站。

“之前那个房客是？”

“哦，那个人啊，和阿宅一起做自媒体的。阿宅解说游戏，她是美妆博主。一开始还好，后来变成卖肉了。被人举报了，就走了。”

“是阿宅的朋友？”

“嗯，他介绍过来的。那个人走了之后贺屺南就叮嘱我们，别再带奇怪的人回来，他是老古董，看不顺眼。”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贺老师的确给人感觉很传统。

“我就跟他说啊，我家玖妤可不是奇怪的人。不仅不奇怪，还过分可爱呢。”雅姝说着捏了一下我的脸。

“哎呀呀，一点肉都没有。没手感呐。”

我和她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