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毕业照的时候,阿峰站在我的旁边,左胳膊打着石膏。宽大的学士服被撑成一个肉球,空荡荡的左衣袖随着六月末的热风飘来飘去。我扭头看了看,他的学士帽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一定目光热忱地看着前边第二排左起第三个身影。
摄影师喊了好几次一二三,我什么都没喊,阿峰也是。
六月,毕业季,分手季。
小院里到处都是那种相机摆pose的男女同学,就连教学楼的厕所门口都挤了一群人,在这里,他们和监考老师隔着一扇门完成了学业。我向来羞于直面镜头,阿峰则是无心拍照,于是叫了一帮人去喝酒。
哥几个都知道阿峰失恋,更加明白失恋的难受。这就像波士顿马拉松最著名的伤心岭,位于32公里处的一个长达600米的上坡道。马拉松的伤心岭就是恋爱中的毕业季。然而,很多人都折在了这个地方,伤心岭。
六月末的东北刚开始热,空气中的燥意慢慢涌动起来,爬到每一个穿行而过的人身上。阿峰穿着那件一周都没换的白色衬衣,坐在我对面,视线越过我,盯着饭店门外路过的人群。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到石膏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左手中指上显出一个戒痕。
阿峰和微微是在军训时候就搞上的,那会我还是个理着平头只知道冲食堂的愣小子。阿峰告诉我们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乎彻夜未眠,谈论的话题从微微到微微的胸,到我们班的女生,我们院的女生,我们院的学姐,又到初恋,再到洗澡,最后竟然谈到了我国服务业的飞速发展以及某个特殊行业到底该疏还是该堵。
那时候,我们都挺羡慕阿峰,阿峰没我帅,不如逼哥幽默,也没有老鬼有才,我们实在搞不懂他怎么能搞上微微。微微很美,是那种你一看就觉得胸中有一种东西从里边慢慢渗开的美。
“你们知道吗?”阿峰脸色微红,那双眼睛似乎都有些潮湿,他夹着一块溜肉段,上唇的胡渣沾着一小块青椒。
“知不道。”老鬼是牙克石人。
“哼,他妈的,”阿峰点了一根烟,呛得咳嗽几声,看着面前玻璃杯里的啤酒说,“你们知道吗?”
我们都没说话,逼哥打了一圈酒。
阿峰一饮而尽,又拿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光:“她已经订婚了,就在大三那个寒假,我他妈就搞不懂,她怎么那时候就订婚,我竟然啥都不知道,关键是她还跟啥都没发生一样,就跟以前一样,如果不是她说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他妈是我错了?临毕业了,跟我说,我们不合适?操他妈的!”
逼哥坐在阿峰旁边,搂着阿峰的肩膀说道:“没事,这有什么的,想开点,就当做了个梦,实在不行,哥们带你洗澡去,乐呵乐呵。”
“洗你妈的澡。”阿峰垂下头,轻轻说了一句。
“阿峰,别这么说。”逼哥极其厌恶别人这么说话,哪怕是开玩笑的话,刚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逼哥从小丧母。
阿峰腾的一下站起来:“滚他妈犊子,你谁啊,别这么说?你以为你谁啊,成天开这个开那个的玩笑,其实你心里比谁都开不得玩笑,没妈怎么了,没妈了不起啊?我他妈烦着呢!”
我看情况不对,走过去拉着逼哥说:“陪我买包烟去。”
逼哥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阿峰说道:“阿峰,你他妈至于吗,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玩玩得了,还整上虐恋了。”
“操!你再说一句?什么叫玩玩得了?”
服务员走了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几个正要走进来吃饭的女生看到我们这样,又退了出去,服务员还追到门口喊着:“没事,他们闹着玩呢!”
“玩你大爷!”阿峰现在听不得wan这个发音。
“神经病!”逼哥踢了一脚桌子,起身往外走,桌子上的那只空酒瓶晃来晃去,反射的阳光也晃来晃去,终于还是落到地上,碎成一堆。
其实,阿峰和微微也闹过好几次分手,最后都莫名其妙地复合,用阿峰的话来说,就是闲得没事,闹分手是为了更紧密地结合。
阿峰家里并不富裕,还有两个弟弟,父母身体也不太好,每逢暑假的时候总会去打工挣学费生活费。军训结束正式跟微微在一起后,没少问我们借钱,自然也没少给微微买东西。我们班也有几对情侣,但是没有一对像他们那样,从军训谈到大四,又从大四谈到快毕业。所有人,包括我们导员都认为,他俩会一直好下去,没人会想到,就在快毕业的时候,两个人分手。
两个人吵了一架,阿峰为此摔断了胳膊。
我跟阿峰两个人坐在学校后边的湖边,身边放着六瓶啤酒。身后是小树林,树林后是图书馆和宿舍楼,湖对面是职工宿舍。夜风吹过,小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远处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洒下的灯影看起来十分虚幻离奇。
“我想去找她。”阿峰的声音十分平静,简直没有任何感情,至少在我听来是这样。
“那就去,这种事,不管结果怎样,总归要死心才好。”
“死心?那也是要两个人都死心才好,只要有一个人不死心,这事就没完。”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想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凡事总要放开一些,如果死死抓着,到最后,可能两个人都难受。”
“如果我难受,那我也要让她一样难受。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爱情这东西,就是一条铁链,一拴就是两个人。”
没多一会,前女友叫我,我扔下阿峰往回走。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阿峰被人殴打的消息。
去了医院的时候,逼哥老鬼都到了,我刚坐下,就看到微微端着一个塑料盆走进来,里边是洗好的水果,我看了眼逼哥,逼哥摇摇头。
微微递给我一个苹果,抿着嘴坐到一边,我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
阿峰醒来之前,微微递给我一个信封就走了出去,门口有一个面带愧意的男人接走了她。
“谁啊?”我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封信,还有一张卡。
“她对象,昨天晚上,阿峰去找人家,又喝了点酒,可能有点过了。”老鬼压着声音说道。
在医院陪了两天,我就去了公司报到。此后的三个多月,我一直打不通阿峰的电话,就连微微的手机都关机,导员也不知道新的联系方式。阿峰和微微就好像从通讯录里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十一国庆的时候,逼哥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找我,我说还是去学校吧。
学校没有多少人,平常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只有零散的几个人进出,都是没有回家的学生。我和逼哥去了教导员家里,这才知道,阿峰左胳膊竟然因为感染被截肢。
然而,更让我们震惊的是,阿峰竟然在一个晚上,杀掉了微微。由于影响巨大,所以校方和警方都封锁了消息。
……
我再次见到阿峰的时候,是两年后,同样是六月末。
由于阿峰父母年迈,弟弟年幼,所以阿峰的判决是在山西某个法院执行。我那时候去山西出差,在监狱见到了服刑的阿峰。
阿峰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面色红润,身体看起来壮了不少,只不过,左衣袖还是空荡荡的。
寒暄过后,阿峰拉起衣袖,指着肩膀处的坏死组织说道:“你知道幻肢吗?”
“她就是我的幻肢。”
说完,阿峰笑了起来,紧接着,眼睛就留下两行泪来。
(完)
作者:蓝十一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