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安镇人事之二 冬至—29
作者 阿狗老爷的阿爸
（续前）“同德堂”祝家在劫难逃。生药店在对私改造时已与镇上同行业合并，组成集体性质“丰安中西成药集体合作商店”。他家祖辈行医卖药，二百年世家，“四旧”物资自然多多，小山一般堆积院中。学生们革命成功高兴嬉闹，用火柴、烟头在古画上烫出无数洞洞眼，蒙在脸上从洞洞里看世界。随即火起，黑烟腾腾，那些丝绸衣物，卷轴字画，线装医书、药书、唐诗宋词、诸子百家等古书统统付之一炬。又将瓷器高抛空中，再一磁器向上甩起，“流星赶月”空中相撞，顿时碎片迸飞。老王在围观人群中看得真真切切，正是他当年在戴庄用血肉之躯从赵飞燕那里换回的几件古董！五十五年中，他曾不下百十次做梦抚摸那几件器物，瘸腿背着包袱在乡路上拼力趱行，有时哭醒有时笑醒。暌违半个多世纪再次得见，却不料是如此情景。当下头顶有如雷轰，心口绞痛五内俱急，张口想喊声“住手，畜牲！”终生生硬憋回肚内。费力挤出人群，他拖着脚步慢慢往家走去，一路歪斜摇晃，嘴里嘟嘟囔囔，迎面熟人跟他打招呼也视而不见。
回到自己小屋，哆嗦着倒了杯水喝下，嗓子发痒发咸，一阵咳嗽，吐出大口鲜血。小陈先儿闻讯晚上过来看他，老王坐床边摆着手，嘶声跟他说道：“就这样给他们毁啦！十万大洋就听了个响。作孽吆，是古董，宝贝啊。糟践呐！这帮小畜生，有人生无人养的东西。你说，政府怎能让他们这么干呢？也没人管管。”
小陈先儿不知“十万大洋”意思，也无法回答老王问题，他自己还没弄懂这世道的急遽变化呢。但他理解老王在祝家那几件古董上附着了自己的深厚情感。当年那黑瘦矮小少年，用年轻生命的痛楚，戕残血肉的举动，赢得飞贼赵飞燕的看重，完璧归赵取回别人委托寻找的传世家宝，兑现了他对“同德堂”祝家的担当承诺，换得伤病父亲的医药救治保障，等于换回老父的十年生命延续，从而确立起自己立身存世的个人口碑信誉，并赖此苟活性命于那个混沌、黑暗、艰难的旧时乱世里。古董再好再值钱不是他的，但他显然比主人更为看重那些宝贝。想安慰老王又不知说些什么，他照料老王躺下，盖好被子，苦涩又空泛地言道：“会有报应的。会遭报应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不加甄别地全然割断自己延续几千年的风俗传统，毁掉几千年历史文化结晶，这是疯了！将来会无颜见地下祖宗，见子孙后代。”见老王昏昏入睡，他关灯出门，石板街上阗无人迹，夜正未央。走着走着忽地一个冷战，不知北京故宫、明清十三陵、万里长城，湖南炎帝陵、陕西黄帝陵、会稽禹陵、山西舜陵，西安唐时乾陵、茂陵，会什么命运呢？
在骤雨将来，洪流激荡的“大革命”前夜，这个早入另册，遭人贱踩、卑微可怜的小镇旧知识分子，操着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心。知道明天等待你的命运又是什么呢！（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