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的求婚大作战

劫机

文/尚不趣


徐晓曼:

我叫徐晓曼,今天结婚,接亲的时候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穿过云层在天空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M。

三十分钟后,在酒店门前的红毯上,礼炮震得耳朵嗡嗡响,我决定悔婚。

和现在的结婚对象是相亲认识的,牵红线的姑姑跟我说这男人多优质,海归多金家境好,话里话外暗示我这个外地来的银行柜员属实是高攀了。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男人面对我和姑姑,尺度掌握得十分精准,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国际形势,都能逗得姑姑哈哈大笑。我也觉得有趣,只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东西,模模糊糊。

这是我毕业之后第十二次相亲,例行公事地走完一遍程序,并没有特别的感觉。饭局的后半段,姑姑就自作识趣地溜走了。结束时他送我回家,车里放的音乐我叫不上名字。

路口的红灯很长,他转过头对我说,我觉得咱们很合拍。

他说话时特意调低了音乐的音量,我有种电影里主角说话时BGM隐去的错觉。

我想,合拍之后呢?我等着他的下文,可是直到绿灯亮起,他都没多说一句话。

我住的城市机场离市区很近,一架飞机从头顶的夜空中飞过。

我突然问,你会开飞机么?

他一愣,然后笑了笑说,我在国外时候拿到了飞行驾照,去年偶尔飞,一百多个小时吧,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跳伞,我有个在新西兰做跳伞俱乐部的朋友,有机会一起去吧。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整张脸却像蒙在黑布后面,看不分明。

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同样的问题,我问过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梳寸头,青春痘,嘴角胡茬稀稀疏疏。他对我说,毕业了就要去开飞机,拉着一飞机的乘客在天上给我写个曼字。

我让他逗得嘿嘿笑,质疑他曼字笔画太多了,而且拉乘客的客机做不了特技动作。

他憋的脸通红,提高音量说,那我就写个么!

我后来琢磨很久才明白,他说的是M,拼音读法。

第一次相亲之后是短暂又程序化的互相试探,三个月后,他父母和我父母一起定了结婚的日子,那天我加班,没在场。

好多朋友羡慕我这段姻缘,我自己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毕业五年,谈过几次恋爱,也该结婚了。

被通知订婚的那天夜里,我反反复复地确认这个男人的每一项资料,尽力去回忆每一次见面时他的一举一动,以证明自己并不是糊里糊涂就结婚。

当然,更不是一时冲动。

再然后就是婚礼的各种准备,想起自己前几次穷酸的恋爱,突然发觉了有钱的好,一切都不需要过多考虑,喜欢什么选什么就是了。

婚礼前正赶上同学聚会,我见到了三个前男友却没见到那个说要用飞机给我写字的男孩儿。同桌像是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告诉我那男孩儿现在已经是机长了,同学会联系过他,可现在这个点儿,他来不了,在天上。

我突然就想起他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脸,他就坐在驾驶室里,跟其他工作人员说,你知道么?现在咱们飞过的城市是我的故乡,你看着,我飞个M。


婚礼当天接亲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茫然,想着一会儿那套婚纱能不能包住最近新长出来的肥肉。早上没堵车,我也认不出自己坐的车是什么牌子,车窗摇下一条缝,我望出去,一架飞机从天上划过,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M。

走过酒店门前的红毯,我有点儿眩晕,宾客的脸全都模糊一片,我脑子里也静得吓人,完全听不见会场里喧嚣的吵闹声。

我犹豫了很久,要怎么告诉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准新娘不打算和他结婚了。走到梳妆间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没鼓起勇气喊住他,他掏出手机接了个电话,然后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半晌不动。

我见他深吸一口气,回身转向我,张口要说话。那一个瞬间,他脸上的黑布被撕掉了,我突然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还挺好看的。

他脸朝向我,却没看我的眼睛。

他说,晓曼,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了,我前女友坐的飞机,出事儿了。

然后便大踏步地从我身边冲过去,头也没回。

啥?

我还没说话呢。


李娟娟:

我叫李娟娟,三十三天前和男友分手,现在在飞往其他城市的航班上。今天天气很好,邻座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大叔,我一直带着耳机,听不太清楚周围的声音,可我总觉得路过空姐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三十分钟后,飞机遇到一场乱流,颠簸让我有点儿紧张,我又带上耳机打算睡一会儿,这时飞机广播响起,有人向我求婚。

大学四年,毕业三年,我一直待在这个城市,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找到自己位置时邻桌大叔已经在座位上了,我看空位很多,想换个地方,空姐微笑着制止了我。

我和大叔点了点头,挪进了自己的座位。

大叔见我满头是汗,帮我跟空姐要了杯水,在我忙活完之前一直帮我端着。

“你知道么,为什么飞机上不能随便换座位。”

我正咕嘟咕嘟地喝着那杯冰水,就摇了摇头,事后也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去年,也是这时候,有架飞机从墨尔本飞澳大利亚,起飞时才发现乘客都集中在前面,机头太重,飞行员把操作杆拉到底,才把飞机从跑道上拽起来。”

他边说边做了个双手拉动操作杆的动作,不过幅度太夸张,怎么看怎么像钓鱼。我每次和我爸一起钓鱼,鱼漂一动他就这把式。

我说:“直竿、快起、竿往斜上方引,钩目标上颚软组织,防脱钩断线,你钓的这是草鱼。”

空姐把我的空杯收走,大叔皱眉琢磨了半天,说:“对,是配载……乘客随便窜座可能导致配载出问题。”

我点点头,配载两个字从左耳穿到右耳,再穿过飞机密闭的窗户,直飞九霄云外。


分手之后再没和男友见过面,分手第四天,从男友姐姐的嘴里,我才知道原来三个月前他就开始相亲了。

我想他暗示过我,比如他不再向我唠叨他的生意,或者他反复表示父母对我有那么一点儿意见,又或者他对我说,年纪不小该结婚了。

从和他认识起,我就讨厌他话里有话的样子,像是钓黄鳝,钩子上下动,跟逗猫一样,咬钩后也不直接拽,先把钩往里推,钩子吃稳了才起竿。

我喜欢直来直去,所以我选择不听懂他说过的话。

大叔见我不吭声,便接着说:“货仓的配载也是有学问的,一般大件的行李都会放到货仓里,飞机上随身带的包裹都很小。”

我看看自己的手包,里面有手机、钱包、化妆品和一个小便签本。

“而且,因为911,现在国内航班的安检也越来越严格了。随身的行李根本带不了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抿嘴:“飞机上什么都有,不用随身带什么啊。”

大叔嘿嘿一笑,头凑了过来,我往窗边一躲。

他说:“要是想劫机呢?凶器,枪、刀或者炸弹,总得随身带着,不能放货仓里啊。”

我觉得他这个例子举得很无趣,便挺直上身,探头扫视了一圈客舱,我的座位后面基本没人了,前面也有一些空座。

“放心,这架飞机上没有缠头。”

“啥?”

“大好年景,除了缠头谁劫机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放心,没那么多二傻子。”

大叔听我这话,身子挪回去,眉头打结,很是委屈。

像是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他又跟我说:“你说,如果真想带武器上来,怎么办。”

“装残疾人,藏假肢里。”

他摇摇头,“劫机这活儿一个人干不了,想要控制一般客机上的人数,再加上控制驾驶舱,少说得五个人,五个残疾一起上飞机有点儿假。”

说完他又自己琢磨琢磨,感觉不对:“都安假肢了,就是带武器能打过谁啊。”

我点点头,表示他说的有道理,然后掏出耳机,想中断和他的谈话。

大叔没看出我不耐烦,摆摆手接着说:“你说,当众求婚都需要什么啊?”

我说:“豪车,房产证,鸽子蛋,南非钻。”

大叔闭眼深吸一口气:“需要捧花,横幅,气球,蜡烛或者彩灯什么的。”

我撇嘴,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么大岁数了,求婚还这么不切实际。

他接着说:“这些都是大件,如果有人想在飞机上求婚,得先跟机组沟通好,把这些带上来,武器藏里,这事儿,可成。”

“净扯,机组配合你这个?”

“现在航空公司愿意整这事儿,亲民,还免费营销。上飞机之前打个电话就成,再说了,这家航空公司不行,换下一家呗。”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你求婚对象随便坐哪趟航班?”

大叔不回答我,自顾自继续说:“你看,求婚时广播会响吧,空姐得来帮忙吧,空警也来得凑热闹吧。”他指了指客舱最前排那几个小伙子,“那几个就是空警,一般坐在客舱最前面。”

我伸脖子看了看,有个小伙子侧脸还挺帅。

“都聚到一块儿了,求婚的装备往外一拿,武器一掏,集中打击了就。”

我都快笑了,问他:“万一新娘子坐的航班,机组不同意呢,那新娘子还得配合着坐上那架找好的飞机?”

大叔没回答我,看看手表,手表指针滴答滴答响,我看见他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倒计时。

然后他转头看着我说:“新娘子不配合,就在飞机上随便找个新娘子呗。”

我叫李娟娟,三十三天前和男友分手,现在在飞往其他城市的航班上。飞机遇到一场乱流,颠簸让我有点儿紧张,我不想再和邻座的大叔搭话,打算带上耳机睡一会儿,这时飞机广播响起,有人向我求婚。

我转头看着大叔,他等乱流过后才站起身,他说,你好,新娘子。

啥?

谁是新娘子?


刘大壮:

我叫刘大壮,三十而立,一生只尿过两回裤子,一回是小时候偷玉米被狗撵,爬到栅栏上不敢下来;一回是今天,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枪口顶在我后脑勺上,冰凉,我深吸口气,告诉他:“枪拿开,一紧张仪表盘我都不认识了。”

三十分钟后,飞机成功迫降,有警察和医护人员把双腿酸软的我抬出机场,我看见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冲出人群,翻过警戒线,推开警察,一路向我跑来。

我是个玉米种子的销售,经常出差,这趟线是我飞的最频繁的一趟,看了一圈空姐,没什么惊喜,便想睡过这两小时的航程。可还没等我闭眼,飞机上的广播就响了起来。

“李娟娟女士,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在这三万英尺的高空,有个一直爱你的人,想向你许下一生的承诺。”

乘客哗然,我也来了精神,坐起来环顾四周,想看看这个李娟娟长什么样子。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我听他对邻桌的女生说,你好,新娘子。

那个李娟娟好像在状况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机组工作人员有的捧着玫瑰,有的捧着礼物,开始传给几个起身的人。

其中一个把一束花传到了那个中年男人手里。我数了数,一共站起来五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捧花和纸烟花。

中年男人拿过花,并没有递给李娟娟,而是伸手在花束里掏什么东西,其他几人从座位上起身,也都开始摆弄手里的道具。

我发现他们几个站在外圈,已经把来捧场的机组人员围住了。

中年男人第一个从花束里掏出了刀,他直接把刀架在李娟娟脖子上,语气平淡:“都别动,这是劫机。”

空警还没反应,也都被刀架上了脖子,还有一个人,掏出了一把明显是改装过的土枪。

中年男人问道:遥控器呢?

另一个男子摆了摆,示意他遥控器在自己手里,听他们的口气,货仓里有炸弹。

劫机犯一共六个人,他们把乘客全集中到机舱前部,方便监视。中年男人不停在叮嘱,别太靠前了,小心配载,小心偏坠,然后便和另一个拿枪的进了驾驶室。

这时我已经有了尿意。

我应该预感到自己会尿裤子,可劫机的恐惧出现了时间差,后来我思考,可能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劫机成功,我所面临的的危险远远大于小时候栅栏下那只看家狗。

几个空警已经被绑了起来,我听到身后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子骂了声操。

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直到一声枪响从驾驶室传出来。伴随着枪响,整个飞机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前阵子同学聚会,我没去参加,因为从毕业起,我便和同学吹牛,说我做了飞行员。幸好上学时我不怎么引人注意,所以也没人揭穿我朋友圈里各种偷来的照片。

其实也不算吹牛,因为虽然没机会以飞行员为职业,可我还是自学了飞机驾驶技术。

玩的最好的是皇牌空战,其次是飞行模拟。

要说为什么想要开飞机,隐约记得是跟某人做了约定。兴许是撒谎多了成了习惯,我早忘了跟谁说过什么,可想当飞行员这事儿却留在了脑子里。

所以你问我怎么敢说自己会开飞机,只能说是习惯使然。

枪声过后,中年男人从驾驶室冲出来,冲着被绑住的机组人员大喊:“你们谁会开飞机!”

大家都摇摇头,一个劫机犯问怎么了。

中年男人低头半晌不语,问急了才说,“他妈的枪走火了,把驾驶员给崩了。”

众人大惊失色,又问:“副驾驶呢?”

中年男人真急了:“让你们别把人都聚到一边,偏坠了,飞机一抖,一枪串糖葫芦,射中俩!”

然后又是尴尬的沉默,见没人说话,我不知那根弦搭错了,举手喊道:“我,我会开飞机!”

这是我第一次,也很大可能是最后一次进到驾驶室。机长靠墙坐着,腹部中枪,还在汩汩流血,已经没了意识,副机长头被打个窟窿,都凉了。

我坐在机长的位置上,面前是飞行模拟里熟悉的仪表盘,脑袋后面是冷冷的枪口,还没等回忆起怎么操作,我就已经吓尿了。

飞机明显在掉高度,我用我可怜的知识观察仪表,调整高度,拉动控制杆。

飞机又抖了一下。

驾驶室的门开着,我隐约听见传来打骂声。中年男人示意拿枪的出去看看,没有几分钟,又是一声枪响。

控制塔已经检测到了这趟航班出现问题,发来询问的消息,我完全不懂怎么回应,让中年男子叫一名空姐来。

那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窜出驾驶室,伴随着一声我操,再也没回来。

后来我知道,在我进驾驶室之后,坐在我身后的东北大哥见枪不在机舱里,和手持尖刀的劫机犯拼了命,飞机上其他的男人一拥而上,没用五分钟,就已经把几个劫机犯全按在了地上。送进医院时我和这个大哥邻床,他被捅了七刀,幸好都是皮肉伤。

控制塔那边还在问话,我摆弄半天也没弄明白要怎么回应,仪表盘上的红灯一直闪,飞机抖了两下,继续蹭蹭掉高度,我尿湿了鞋,手足无措。

如果不是机长这时醒了过来,我想我能尿淹机舱。迫降之后,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吹开飞机的牛。

我叫刘大壮,三十而立,遇到劫机,进过一次飞机驾驶舱,有惊无险。肚子被打穿的机长最后驾驶飞机成功迫降,警察和医护人员把双腿酸软的我抬出机场,我看见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冲出人群,翻过警戒线,推开警察,一路向我跑来。

她扑到我面前,白色的婚纱已经被灰尘染黑,她说:“刘大壮,我就知道是你。”

我看着眼前这个新娘子的脸,因为怕认错,不敢瞎叫名字。

她喘了口气,接着说:“刘大壮,我就知道是你,你答应过我,要开着飞机在天上写一个M!”

啥?

我飞了个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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