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再回头。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小红撺掇我去邻村李老头的地里偷瓜。

我当时还不懂得拒绝人，虽然觉得这事儿不太好，却还没等开口，就被她拽着衣袖拖了过去。

到了瓜地，我俩小心翼翼地观察半晌，确定了没人后跳进地里，一人抱起一个篮球大小的瓜，拔腿就跑。

或许是逃跑时动作太大了，又或许是那李老头经常被偷瓜，导致经验丰富。反正我俩刚抱起瓜还没跑两步，就给那老头子发现了，提溜着根一人多长的棍子，跟在后头死命的追。

抱着瓜跑了一会儿，小红似乎有些累了，气喘吁吁。我看着她，心里的愧疚感再度涌起——偷人东西毕竟是不好的。

“要不回去吧？”

“回去？”小女孩瞪了我一眼。

“嗯，把瓜还给人家。”

“你傻呀，到了现在你还想回头？”

“偷瓜毕竟是我们不对……”

“哎呀。”小女孩跑得太累了，脸色潮红，却还是十分不耐烦的打断我，“现在已经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了。要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再回头了。”

我没有太听懂她的话，只是觉得应该停下来认错，所以我停下脚步，没有再跑了。

小红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一溜烟跑远了。

我没有劝她，转过身，就看到了气喘吁吁地李老头。

“李爷爷，我……”

李老头插腰喘着粗气，摆摆手打断了我。

于是我便耐心地等待着他。

过了片刻，李老头终于恢复了过来，抬起脑袋朝我和蔼地点了点头。

我心头一喜，正准备解释道歉，就被他一把按倒在地上。

一顿毒打。

二、

今天是大年夜，我从家里走出来时，外面正飘着大雪。

长街上一片素白，只有连串的路灯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除了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外，天地间再无一点声息。

尽管是如此安静的夜，却处处弥散着喜庆的气息。

已经在外面转了有半个小时，却没找到另一个如我般孤独的人。我自嘲地笑了笑，拍拍口袋，却发现忘了带烟盒。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眼睛一瞥，发现前方不远处隐约有红芒亮起。

“这家店居然还开着？”

面前几百米外，是一家门前仍亮着朦胧光晕的书店，也是在我们这里极其出名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

书店的老板娘是个成熟风韵的漂亮女人，在这个城市待了有些年头了，她似乎任何时候都叼着一根烟，不抽，只是那么叼在嘴里。她经常翘坐在前台，嘴里叼着根烟，神情忧郁的望向门外。

有人说她是在等自己的爱人，书店之所以从不关门，就是为了随时迎接那人的归来。

这一说法感动了许多人，可是真正使书店人络绎不绝的，还是传闻中，在几年前，老板娘会经常领着一个男人上三楼——她住的地方。

路过书店门口时，我发现老板娘仍旧叼着根烟，翘腿坐在那里，目光茫然地望着门外的雪夜。与往常唯一不同的是，她右手拿着打火机，正在点烟。

她看到我，原本落寞的脸上顿时浮起笑意，朝我扬了扬手，“这么晚了还出来？不过年了？”她深吸了口烟，问道。

我站在门外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其他人。

“嗯，回不去家，一个人怪没意思的。”我点点头，随后问道，“抽烟了？”

“早就抽了，你们没注意到而已。”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得意地笑着，“不进来坐会儿？”

“你要喝酒么？”我走进去后，她又问我。

我愣了一下，点头。

老板娘喜形于色，兴冲冲地跑到一层隔开的大储物间里，搬出来一个漆黑的烧烤架。

“帮忙！”她柳眉一挑。

我听说过金屋藏娇，倒还真没听说过金屋藏烧烤架的。

“老板娘，你这……”我一边跑过去帮忙，一边琢磨着怎么吐槽，就听到她喊了声，“诶，放那儿就行了。”

“太近了吧？”我瞅了瞅，分明刚到门口的石阶上。

“我不想离开太远。”老板娘转身去取食材，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神色黯然。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烤着串的功夫，我俩已喝了几杯，没想到老板娘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倒也是个女中豪杰，几杯酒下去，一点反应没有。

“可以啊。”我将一串烤好的肉递给她，称赞道，“看不出来，还挺能喝。”

她没有接，而是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寂寞啊。”她轻叹了口气，如是感慨。

“你这些年，是在等人？”我吃着烤串，似随意地问道。

她突然笑了一下，看着我道，“你不是不信么？”

“什么？”

“你以前啊，是有些瞧不起我吧。”说着，她又要倒酒，却被我止住。

“先吃点东西。”

她眼神清明，却做出醉酒的姿态。柔弱无骨的手轻抚上我的脸颊，探过头来，轻呵了口气，举手投足间媚态十足，充满了诱惑，“想不到，还挺会疼人。”

我缩头向后避了避，皱眉道，“别闹。”

她顿时大笑了起来，指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们这些人啊。”许久之后，她笑得够了，才道，“你们这些人啊，表面上装得正人君子，实际上想的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你喝醉了。”

“我没有！”她不顾我的劝阻，偏执的继续倒酒，随后想到了什么般，抬起头朝着我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有些看不起我了，我也早就知道，你经常偷看我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我没有反驳。

她很美。

认识她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比她还要美的人，尤其是在她身上还有那一种深入骨髓的媚，让人没办法不去注意。

她喝着酒，目光越过我的身后，看向沉寂的雪夜星空。

“真美。”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她的脸上，旋即融化。我点点头，真美。

“一起去看看？”

她没有回答，就这么出神的凝视着远方。许久许久，才猛然回过神，略带茫然地问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这雪。你喜欢，我陪你走走。”

“不。”她神色黯然，摇头道，“我出不去的，我出不去的。”

“出不去，哪里？”

“画地为牢。这一栋高阁，我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不待我发问，她忽然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随即悠悠开口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再回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被困在这里，恨一个人。”

就这么沉默着，老板娘喝光了最后一杯酒。

她的眸中醉意已深，却依旧坚持着不肯倒下。

最后，她擦干嘴，朝我笑了笑。

“要听故事吗？”

三、

我认识它时，它只是终南山下一只普通的小妖。

还不会化形，一身黑毛，看起来傻兮兮的，给根骨头就汪汪叫的那种。

如果只是如此，可能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儿了。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它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裤腿，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傻狗。”我刚买的裤子就这么被弄脏了，心里很不舒服，“快松开。”

傻狗呜呜叫着，不停摇晃着尾巴，就是不肯松口。

“好啦，我带你走，快松开。”

那傻狗这才松开了嘴巴。

“我说了带你走，但你要是跟不上，可怪不得我啊。”撂下这话，我架起躲云就飞远了去。

天晚些时，我正坐在一家小摊前吃着火锅哼着歌，只听几声叫唤，那傻狗竟跟着跑来了。伸着舌头，摇晃着尾巴，看着我双目放光。

我倒是忘了这傻狗也是会法术的。

于是我好心地喂了它几块涮狗肉，然后一溜烟跑远了。

“它付账。”火锅店老板追出来时，我指着那傻狗叫道。

傻狗当然不会付账。

傻狗被追不上我的老板迁怒，打断了一条腿。

傻狗再次找上我的时候，断了一条腿，满身尘土，只有那双眼睛还放着光。

“我没兴趣养狗。”

“汪。”

“而且你也够丑的。”

“汪。”

“好吧，之前你付账了没？”

“…………”

“汪汪汪。”

我一直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我带着它走。因为后来我发现狗肉火锅其实很好吃，而我似乎没那么多钱。

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地顺理成章。直到半个月后，我睁开眼，见到房里坐着一个男的，正在不紧不慢地喝茶。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没有醉酒没有泡吧也没有使用微信摇一摇，所以我十分确信这一定是场梦，眼睛一闭就又睡了过去。

直到十分钟后我悠悠转醒，发现那男的还在，只是不喝茶了，而是饶有兴趣地瞅着我。

“……看你大爷？”

鉴于此刻敌我不明强弱未分，我只好试探着骂了一句。

那男的噗嗤一笑，随即朝我走来。

我凝聚浑身仙力，准备打不过就跑。

“汪。”

男人笑着，眼神里满是戏谑。

四、

以神仙这个群体来说，我实在是个不入流的小垃圾。

当年也不知怎地，莫名其妙就成了仙，还记得当时我脚踏祥云，低头看着身下高楼万丈，只觉得一切是那么地虚幻。

由于这仙人身份来得太过容易，导致我也没怎么珍惜，每日里就是浑浑噩噩，除了吃就是睡，所以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我特么居然连这只刚化形的傻狗都打不过。

“你想咋地？”

那男的笑了笑，道，“没啥，就是想请你吃饭。”

“啊？”

“这阵子，多谢你的照顾了。”

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这半个月，为了把他喂胖到时候火锅多吃点肉所做的一切努力，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客气啥，应该的。”

跟小黑相处久了，我发现这个人还是挺好说话的。毕竟我在他还是条狗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当着他的面说傻狗啊你多吃点，多吃点到时候煮的时候肉多吃着爽之类的话，但是人家自从变成人后从没计较过。

而且在某些恶趣味上面，我发现自己和这个人还是很聊得来的，比如偷瓜。

我一直觉得吧，夏天吃西瓜固然是一件美事，但其中的一半乐趣，都来自于偷瓜。带着偷瓜后的那种快感以及成就感，坐在树荫底下，一大口啃下去，那才是真正的甜到心尖尖上。

只是没想到小黑这种浓眉大眼一看就是正人君子的……狗，竟然也愿意跟我一起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得友如此，实乃幸事。

就这么着，我跟着小黑一起浪了很多年。

作为一条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狗，小黑还是个读书人，哦不，听书人。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他给我切瓜，我给他读书，他给我洗衣，我给他烧饭，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好不欢快。

所以当小黑举着一枚钻戒向我求婚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五、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来了个云游道士，说什么仙妖不能成婚，要封印小黑，却不是他的对手。临死前，老道士甩出半截残塔，朝着他罩下，我在关键时刻把他推了出去。那半截残塔，就是如今这三层小楼，所以我终生只能留在这里，没办法出去。”

“命灯长亮，一如我在你身旁。后来，他说天上地下，都要找到解救我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十年内都会回来一次。离开时，他将自己的命魂留在这里，化作命灯长亮，只要灯在，人就在。至于这永不停业的书店，只因他曾说过，让我收尽天下藏书，待他归来时一一读给他听。”

“可我岂止等了他十年。我等了他五十年，又恨了他五十年。”

老板娘又开了一箱酒，语气落寞。

我看出她已经快要不行了，便伸手阻拦。

“那些人……”

“什么？”

“那些男的。我只是领着他们上楼，什么也没做。你信我么？”老板娘抬起脸，表情严肃，直直地盯着我。

“我信。”

“好。”她嘴角咧出一抹笑，整个人放松下来，歪着头倒了下去。

我抱起她，走回书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年前一见到你，就很有好感，什么都愿意和你说。但我知道你不是他，我也知道他早就回来了，却没有来见我。从那以后，我就每天都领着一个人上楼，然后用仙术让他们睡去，我不知道他听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但既然他不再爱我，那就让他恨我。”

她躺在我怀里呢喃不停，最后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的睡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怎么会不信呢？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看你。

小红。

在书店不远处，我找到了小黑。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就在这里，在书店灯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之下。

几个小时前我看到的那点红芒，就是他在抽烟。

“回来多久了？”

“六十年？七十年？”他深吸一口烟，摇摇头，“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回去？”我注意到他的手用力地握紧，随即又松开。“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再回头。”

“我一直都记得她。离开不久，我回来过一次，拍了一张她的照片，留在身边。后来，当我终于找到救她的办法，却听到……听到那些传闻，我一直不肯信，直到亲眼目睹了那一切。我可以理解她，但是却永远恨她。所以我永远守护在这里，陪她长命百岁，也陪她孤独终老。”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我们都已经在互相伤害对方的路上走了这么远，又怎么能再回头呢？”

我没有说话，朝他要了根烟，然后扔给他一个本子。

是我在她房间里看到的。

“这是……”

我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该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有没有勇气承担那可能发生的后果，仅此而已。”

“你爱她，你回头。”

六、

三百年前，我遇上一个老神仙，说要收我为徒。

那老头说我心思单纯执着，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能带一个朋友吗？

“朋友？不会是那小丫头吧？”老头一脸不悦。

后来我才知道，瓜地的那个李老头，就是这老神仙的一道凡身，所以他一直不太喜欢偷了瓜就跑的小红。

“不行，她没有仙缘。”老神仙摇摇头，一脸严肃。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有没有仙缘，全凭他一张嘴而已。所以很失落地道，“好吧，那我也不想当神仙了。”

老头顿时气急败坏，指着我道，“你这小傻瓜，成仙是天大的事，你就为了一个小丫头拒绝了？”

“我不要，我就要和她在一起。”

老神仙很是无奈，犹豫许久，才道，“好，我让她成仙，但你要先随我修行三百年。”

我还待开口，那老神仙横了我一眼，道，“三百年不长的，成了仙后，就是千万年岁，区区三百年，转瞬即过。”

“真的？”

“真的。”老头没好气地道。

小红成仙的那一天，我就在旁边看着，只不过师父给我们施了隐身术。

我看着她先是惊讶，随即了解了大概情况后，又变得欣喜不已，一边笑一边叨念着说以后偷瓜可方便了，偷完就飞，看谁还追得上。

我注意到师父脸色阴沉，一甩袖袍，就带着我远去了。我急忙回头，朝着小红的方向看，可是极目望去，除了白云，还是白云。

小红，已经在那么远的地方了啊。

师父说三百年只在弹指一挥间，可那是对他而言，他活了那么久，自然觉得，三百年很短。可是对我而言，三百年太久了，真的太久了，足足有几百万个时辰那么久。

这期间，每次休息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去看小红。她偷瓜还是那么熟练，嗯，赖账的本事也没落下，哈哈，她还养了条狗。

师父啊，你不知道，其实小红是很可怜的。这么多年，她都一直不能离开，守着那盏不会熄灭的灯，等着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

一家永远都不熄灯，永远都开着门的店，听起来是那么温暖，可是对于守候在那里的人来说，又是怎样的孤独与痛苦呢？

只是，小红是从不回头的，认定了的路，她就会一直走下去。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我跟师父打了个赌，赌她已经不再想等那个人，赌我可以将她带走，赌注是我余生所有时光。赢了，从此自由；输了，终生修道。

我终于还是输了吧。在她房间看到那本日记时，我才发现，小红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不过这是好事。

七、

再次来到那家书店的时候，发现它关着门，里面空空如也，再无一本书。

邻居老李头告诉我，老板娘终于等到了那个人，据说，他们离开的那一天，老板娘笑靥如花，满脸幸福。

我便也跟着点点头，笑着说，好啊，好啊。

“师父，我想带着这残塔回去，您说好么？”我瞅着老李头说。

老李头挠挠脑袋，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说可别装了，跟特么当年拎着棍子，追我二里地那个老李头长得一个样，就不能换张脸？

师父哈哈一笑，说不错，徒弟没哭傻。可你确定，真要带着它走？

我没说话。

我走进书屋，感受着这残塔内留存的，属于她的气息。它们在我的催动下，缓缓凝聚，最终化作一颗明珠，柔光普照。

这座从不熄灯、从不关门的书屋，终于又亮了起来。

魂灯长亮，一如你在我身旁。

小红，我不傻，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头，什么时候不该回头，因为这件事，毕竟只是人的选择而已。

只是如今，爱上你这件事，我不想回头。

九、

九重天上，有流云如水，清风如歌。

传说啊，在那柔光长亮之处，有人修一条终生不回头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