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遥望过去,我的生活是平淡的,沉默的,零碎的,被掩藏在门缝里,潜藏于知了呻吟的荒野和蛐蛐呱噪的晚上。我女朋友潘菁是一只鸟,当我一直这样认为的时候,潘菁就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我怀疑就是在我转头看湖里突然的翻腾起的一条鱼的那会儿,她变成一只青鸟,飞到林子里不见了。
如你所知,我女朋友长得并不像一只鸟,她有一点婴儿肥,皮肤很好,眼睛是圆的,扎着两条马尾辫,每条马尾辫上扎着一朵大红花,她穿着白色的蕾丝花边连衣裙,笑起来的时候抿着嘴唇,十分好看。当我这样对我的朋友描述的时候,他们说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这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永远找不到潘菁了。
那天我坐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跟一个老太太描述我的女朋友,我说她就住在这附近,我女朋友的母亲脸长着一副瓜子脸,我女朋友的母亲的母亲也长这一副瓜子脸,脸是尖尖的,鼻子也是尖尖的,但我的女朋友脸是圆圆的,鼻子也是圆圆的,瓜子脸的母亲生了一个圆圆脸的潘菁,您应该听说过这件事情吧。老太太跟我讲,她在四十年前读公立学校,学校公认的校花,结果她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像冯巩,长得像冯巩的女儿又生了个一女儿,就是我的孙女儿,长得像伊能静,所以瓜子脸的母亲生了一个圆圆脸的潘菁这件事情并不奇怪。但我不记得有个人叫潘菁,我记性特别的好,我小时候有个隔壁邻居叫小德,小德有个二舅,二舅的媳妇的眉毛之间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我至今都记得,所以如果这里有一个人叫潘菁,我一定会记得,而且你还没告诉我潘菁是男的还是女的。
如此一来,我觉得没必要跟老太太询问下去,如果在证明我女朋友住在这条街上的同时还要证明她是女的,这就太费力了。我急于找到我女朋友,告诉她一件事情。
走出那条栽满梧桐树的街道,我站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完全被暴露在惨烈的阳光下,我想去她读过的高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那时候她十六岁,十六岁的潘菁坐在教室的靠窗户的第四组第三排的左边的座位上,她上课的时候故意把眼睛睁得很大,让老师以为她在认真听课,但她的眼睛其实在任何时候都能睁得很大,而且她近视了,所以并看不清黑板,所以当她把眼睛睁得很大的时候都是在发呆,发呆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所以她总是把眼睛变成圆圆的同时开始幻想,比如:放学后,在一个画面很美的傍晚,和隔壁班的秦祥林一起走过无人的操场,秦祥林突然牵起她的手,说,我这样可以吗?
其实我对我女朋友的十六岁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样也这么有文化也读过高中,读高中的时候是否也坐在教室的靠窗户的第四组第三排的左边的座位上,坐在教室的靠窗户的第四组第三排的左边的座位上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一样会幻想,幻想在放学后的傍晚和隔壁班的紫霞一起走过无人的操场,然后我突然牵起紫霞的手,说,我这样可以吗?她点头,说,可以。
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在我女朋友还不是我女朋友之前,她就有一个男朋友,这个男朋友很高,高出我女朋友一个头,每天放学送我女朋友回家,早上的时候在路口碰面,一起慢慢走进学校。这让我想起来很嫉妒,因为我没有高出我女朋友一个头,也没有机会送她回家,如果我送我女朋友回家了,我就知道她住在哪里,知道她住在哪里我就能找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就能知道那天我转头的时候她是不是变成了青鸟飞进了林子。
二十二岁,正是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我决定投身医界,开始在实验室里做些研究工作,专门研究一些乱七八糟的病症。我每天要走很远才能到达实验室,走下楼道,走过操场,穿过林荫小道,绕过诺水湖,绕过第十七号教学楼,就是要走这么远。我在林荫小道里第一次遇见潘菁,她就站在小道的旁边,阳光穿过树叶星星点点的落在她的四周,我走近她,发现她的皮肤很好,眼睛是圆的,但并没有扎着两条马尾辫,马尾辫上也没有扎大红花,但她笑起来的时候抿着嘴唇,十分好看。我对她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概念就是她一直在对我笑,她笑的时候带有可爱的声音,我就是被这种笑脸和笑声迷惑了。
我每天走下楼道,走过操场 ,走进林荫小道,然后遇见她,我愿意和她呆在一起很长时间,这让我节省了很多路程,不用绕过诺水湖,绕过第十七号教学楼,然后走进实验室,然而我的研究工作就此耽搁了。我忘了潘菁是怎样变成我女朋友的,我们每天见面,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在一个画面很美的傍晚,我和潘菁一起走过无人的操场,然后我突然牵起潘菁的手,说,我这样可以吗?她点头,说,可以。
在我二十四岁这年,也就是现在,我头发开始变得蓬乱,眼睛干涩无神,说话的时候恍恍惚惚,我女朋友说这是天天做研究导致精神高度集中加大脑过去兴奋的结果,作为医学研究者这点我当然明白,潘菁为我按摩头部,让我放松地闭上眼睛,结果我真的睡着了。我是一个有事业心的男人,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耽搁我的研究事业,这一点潘菁很能理解。我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研究的东西很广泛,比如血小板激活机制与抗血小板药物,神经损伤与修复的机制研究,精子发生与成熟的分子机制与男性不育,RNA干扰与药物设计,儿童营养与生长发育的研究等等。
那天我头发蓬乱,眼睛无神,说话恍恍惚惚,潘菁坐在草地上帮我按摩头部,我睡着了,我像只猫一样睡在她的腿上,十分舒服,让我暂时忘记了我的研究工作。那天的阳光是谈蓝色的,那一刻我决定郑重其事的告诉她将来要娶她做老婆。
但我那天并没有告诉她将来要娶她做老婆这件事情,在我即将开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研究工作,我说今天做解剖实验解剖了一颗猪的心脏,猪的心脏很新鲜,我像切生肉片一样很自然地把它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幸好我没有盐和味精,不然可能做出傻事。潘菁听了就不高兴了,开始和我争论做实验是否需要切开猪的心脏的问题,这个争论还包括,切开猪的心脏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有没有必要把猪的心脏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没有必要为了研究猪的心脏而三个星期不见面等等。这些我都没有回答。她接着跟我争论,说如果我抓住一只鸟,会不会切开脑壳研究鸟的神经系统。我说,应该会。
我女朋友除了是女人并是小女人之外,我想不出来其他任何缺点,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我女朋友说话的模样,她话并不多,她想说话时都会把话的第一段重复两次,比如: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昨天我和同伴在路上唱歌,我们唱得很大声,我们唱得很大声,很疯狂。
我早该知道我女朋友是个妖精,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变成一只青鸟,飞到林子里去叽叽喳喳。
我女朋友并不爱说话,也就是说她飞到林子后并没有叽叽喳喳,而是听其他的鸟在那叽叽喳喳,这样她会比呆在我身边快乐很多。我和她闹了点矛盾,所以她决定和我赌气,飞进林子里就不出来了。你是知道的,和女人赌气是赌不赢的,特别是和一个不懂事的女妖精赌气,也许有一天我老了,她不生我的气了,又会变成人型,变成青春依然的潘菁走到我面前,跟我讲:你怎么变老了。想到这里,我很害怕。
如果我女朋友真的变成了青鸟飞进了树林,我担心这辈子都找不到她,如果我找到了她,我得先把她的声音录下来,再给她拍几张照片,这样,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就能拿这些东西排解想念。
我站在林子里,仰望蔚蓝的天空,我大声喊叫,潘菁,出来吧,我错了。林子里的鸟受了惊吓飞了起来,一只不剩,全都飞走。也许潘菁变成了一只青鸟,已经听不懂人话了,也许潘菁已经找到了另一只青鸟,他羽毛丰满,光鲜亮泽,每次翱翔都飞在最前面,而且它不会像我一样喜欢切开鸟的脑壳研究神经系统。
二十四岁遥望过去,当我停止了研究工作,我安静的坐下来开始遥望的时候,除了潘菁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遥望。时光是透明的倒影,记忆是纯白的忧伤,二十四岁,我坐在淡蓝色的阳光里,杨柳在旁温柔的互相抚摸,一只青鸟从哪里飞来,一闪而过。
很长时间没走过这条林荫小道了,如果你看到我的背影,你会感觉空气里有了感伤而怀念的气息,我就是这样忧伤的站在林荫小道里。有没有一条路是你常常经过的?这么多年,请再回去走一遍,曾经的那个人就站在路得旁边。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有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我女朋友写的一张纸条和两颗她留下的小石头,她说小石头一个颗像枕头,一颗像人,人要睡在枕头上。她说以后要检查的,不许丢了。那张纸条是我女朋友很久以前写的,我记得她写得很认真,上面是这样写的“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不会找我?如果有一天…也要像在一起一样!”我把盒子放在窗户旁边,有一天我女朋友从林子里飞出来,飞到我的窗前她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