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去西藏看看的。他说。
那时候我正在用力地剥一个橙子。先把它的后臀按凹下去,再把大拇指戳进去。得到了一个深深的洞,指甲上有淡黄色的残余。接着让橘皮向四周离散,剥出一朵花来,六瓣橙皮均匀地绽放在果肉四周。一瞬间橙味弥漫开来。正经的橙味。小心翼翼取下一瓣果肉,让它被牙齿碾碎,橙汁充斥着口腔。不是很饱满的果肉,好像少了点什么。标准橙子味,不很酸,却也不够甜,甚至找不出和曾经吃过的任何一个橙子有任何口味上的差别。它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橙子,就像正在食用它的人一样。没有任何特色,具备橙子该有的一切,却不具有任何超出本分的特色。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递上了一瓣橙子。他接了过去,扔进嘴里,吐出一粒籽,嘴里的橙子还没有咽下去,“你该去西藏看看,”他看向窗外,好像能看见布达拉宫一样,“那里真美。那儿的天哟,真蓝。又清澈,就像那儿姑娘的眼睛一样。那云就浮在你头顶上,一大团,和棉花一模一样。棉花和姑娘的眼又都在水里。要说那水有多好看呢,像镜子是不是有点俗了,那就是像李白死那天的水一样,别觉得我这个比方莫名其妙,你可知李白怎么死的?醉酒捞月亮哩!要不是那水清得晃了他的眼,怎么死得那么憋屈?我真后悔自己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哎呦呦,那词就在嘴边挂着了,怎么就说不出来。”
“我走了。”
走到对门,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刚抬起手想要发泄不知道哪来的怒火时,听见里面传来敲桌子砸板凳玻璃破碎的声音。叮叮当当,像贝多芬的交响乐。划开手机,发了条对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真想走的远远的。
于是转身又回到老王那里。
“你爸妈还没吵完?”
“你刚才说去西藏?要不咋俩搭伙,你给我指个路,现在就走。”
“不咯,我一把老骨头,无儿无女,死在雪山上也没人记挂,不如就在这安度所生寥寥的晚年吧。要说走远路,还是一个人有意思。”老王站起身,从窗口向远方眺望,“该出去看看的,回来之后你就会发现,现在身边这些事算个屁啊。你知道吧,在那片天地里,你就能感受到我说的了。”
坐在绿皮火车上的时候,我望着窗外一圈一圈往远处倾倒的麦浪,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浮现老王的话,他描述的西藏。点开微信一条语音,传来暴躁的喊叫:你个不肖女,一声不吭跑哪去了,翅膀硬了是吧,要么你就别回来,你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拉黑。泡好行李箱中的牛肉面,等待。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要是时间一直停留在现在有多好,没有纷扰,没有烦恼,没有,父母。这节车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有一个背包客,细密的胡茬爬满下颚,皱着眉头望向窗外,眼神凌厉而沧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目测和老王一样大,按理说这个年纪应该看开了绿皮火车来处的喧闹才对,不知道他还在逃避什么。
逃避。我是在逃避吗?不,不,我没有什么可逃避的,问心无愧,问心无愧。我是被老王口中的西藏打动了,打动了而已。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老王所说的西藏真的美到让我跋涉一个中国去看一眼?他描述的和明信片里没什么区别!
所以,老王真的去过西藏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牛肉面泡过了头,这让我有些焦灼。我努力回忆走到这一步的目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吃完了泡面,灵光忽闪:因为那个橙子。我不想也变成一个,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的橙子。
不得不说,西藏很大,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我要去西藏。西藏到了,西藏又没到。老王当时站在布达拉宫脚下,披着哈达,该是多么风光,多么心旷神怡!可是看着那蜿蜒泥泞的山路,我实在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这是我才意识到,我只能是那个橙子。不能是更甜的,或者更酸的。因为我的懦弱。
回到家里,男人已经出差了。女人从手机里拔出脑袋,瞟了我一眼,继续宝贝着她手中的物什。“老王在家吗?”女人头也没抬:“前两天买菜摔了,在床上躺着呢。到家第一句先问他,真不知道他是你妈还是我是你妈。”不想和她吵。太累了。起码,老王知道我去了西藏,而你们,只知道打断我的腿。
“你......看到布达拉宫了吗?”
我从包里翻出来两张布达拉宫头顶蓝天脚踏雪山的照片,递给他。
他用黑而瘦骨嶙嶙的手接了过去,时而远看,时而近看。“哦,”他的皱纹在脸上弥漫开来,“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如果我说这次考试的成绩和我想象的差不多的话,那么代表着我刚刚得知考试成绩,并且在说这句话之前并不知情。老王没去过西藏。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骗我?”
老王的眼睛里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好像我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骗你什么了?”
“你没去过西藏?”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去过?”
“但是......”
顿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开始努力回忆,想从他的话中抓到某个把柄,可失败了。从头到尾,他只是说我该去西藏看看,并且极力渲染西藏的美景,从不曾说过自己的经历。可我仍然感觉自己被骗了,因为他接过了我的橙子,因为他没有明确地打断我自己的臆想。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被什么冲昏了头脑,或许我懊恼自己曾被他美好的扯淡打动了,或许我从男人那里吃了瘪找到了一个出气口,只记得自己当时想着,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谎言成为谎言吧。我猛地抢过他正在仔细端详的照片,微笑着说:“我也没去过。这是我在楼下店里打印的电脑图片,呐,这还有水印呢。”我指给他看,他愣了一下,轻轻比上眼睛偏过头去,隐隐约约我看见一颗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在我关门的那一刻,我好像听见老王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你该去西藏看看的。为了你自己。
老王死了。不是片刻就死的,是二十年后。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坚强,苟延馋喘地多活了那么多年。二十年后我爸爸妈妈已经像老王一样大了,而我已经和当年的爸爸妈妈一样大了。我去了老王的葬礼,把当年那两张照片放在他身边,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耳边又响起了老王苍老的声音,你该去西藏看看的。
不了,我已经老了,在离开老王家的那一天,我就开始老了。回到家,瘫在沙发里,感觉自己的人生能一眼看得到头。有时我在想,要是当时剥的那个橘子能甜一些或者酸一些,要是绿皮火车上没有那个老头子,要是当时的山路不那么泥泞,要是老王不告诉我他没有去过西藏,现在是不是会有什么不一样。也不会吧,毕竟布达拉宫也没有那么大的魔力。
我想我已经原谅了老王,可还不能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