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正是房子建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因为今天要把楼梯间的雨罩和横梁倒好,这样才能继续明天往上砌墙的工作。若是今天倒不好,明天所有师傅就只能歇工,又白白耽误一天的工夫。
砌墙的师傅们泥浆一抹,砖头一压,速度极快。家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着吊泥浆,吊砖,铲泥浆,送泥浆。我们这些小家伙则打打下手,往师傅们站的脚手架上递砖,递两块师傅就用了一块。没递多久,手臂已觉酸痛,满脸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滴。再递一个师傅,手指都觉得伸不直了,还没递上去,差点就脱了手,险些砸了自己的面门。
一滴水突然滴到了手臂上,还以为是师傅随手甩的汗。没过几秒钟,噼里啪啦的大雨就这么下了下来。离楼梯近的人都一个个钻进了下面的一层,离得远的我们只能支起大伞,等雨停。
师傅说,这雨下不了多久,把云下走了,也就停了。说话间,师傅指着对面山说,黄谷岭都没下雨,太阳还大着呢。
一片覆盖了整个院落的乌云,在黄谷岭那边冒出了金边,一大束阳光从云边洒下,明暗交界线异常清晰。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我,不由得惊呼起来,呼喊着另一把伞下的人们来看。
转瞬间,乌云的暗色变浅了许多,乌云未遮住的天空开始变得明朗,呈湖蓝色。豆大的雨仍啪啪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我的裤脚已经湿透,雨滴溅起地上的灰渣,脚面脚背粒粒渣渣的硌的脚痛。
楼下的人从楼梯间冒出一个头说,吃西瓜啦。
我禁不住诱惑,第一个冲了出去。看着大的雨,打在身上却不痛。只觉得衣服上一圈一圈的浸透着,风一吹,甚觉凉爽。
下到一楼,滴在瓦檐上的雨,散成一粒粒小水珠,犹如喷雾。
妈妈说,这是对时雨。
哦,昨天也是这个时候下的雨。要说毫无预兆也不是,中午一两点的时候,晴天白日的电闪雷鸣,只是没有雨。想来雷公电母比较勤快,吃完午饭便尽职尽责地出来工作。而龙王老爷子身子弱,须得睡足午觉再出工。这雷电和暴雨的时辰便隔的远了些。
云渐渐西移,雨也跟着走了。
加班加点到了七点半,还是没有倒好梁和雨罩。我想回学校睡,便跟着姨夫回去了。姨夫骑的是摩托车。我已有许多年没坐过摩托车,但是长腿一跨,十分熟练地坐了上去。人的记忆是随时可转换为实践的。
摩托车车速不快,但迎面而来的风,擦脸而过的树叶,让人很有飙车的感觉。天色已暗,远处的云层里时不时闪出银白色的光,不是线状的闪电,只是隐隐地透出来的光,云层太厚了。不知是隔的太远,还是云层太厚,始终没有雷声。闷闷的,像隔着门放电视一样的雷声都没有。
沿路的人家多只亮了一盏灯,斜斜的从堂屋门泄了出来,还没冲出屋外的坪,就已打止。隔着一片平坦的田地,远远的站着一栋三四层高的别墅。三开间的,每个开间的屋顶都是尖尖的仿城堡式的攒尖。白日里看起来滑稽可笑四不像,这黑夜里在闪电的衬托下,倒还挺像吸血鬼伯爵的黑暗城堡。堂屋里暖光的灯光,在整栋房屋的黑暗对比下,已不是温暖的颜色,而是诱人深入的危险色。门口坐着的孤寡老人,不再带着孤独和可怜的气息,那拉的长长的影子像是随时要跳起来把人拉进屋内的样子。一个大闪,整栋房子像要和主人一起活过来一般,咻的一下睁开了眼。
今晚要住的学校既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养育地,直到十五岁我才离开这里。
曾经的学校,老师和家属都住在学校里,因为大多都是双职工。即使是暑假,照样人气满满,晚间大人围坐谈天,小朋友嬉笑追闹。如今,老师们都已在城里买了房,只剩姨夫还住在学校。整个学校只有一盏路灯和姨夫家的房灯,连知了和青蛙的叫声都听不到。
教学楼正在改建,二三楼的窗户都被拆了下来,准备换新的。一个个空洞的窗户,犹如厉鬼的眼睛,大张着,却空而无物,只剩下黑黢黢的窟窿。看着恐怖,却毫无威慑性。
围墙外原来是空旷的养路班,如今卖了出去,已建了新房子,二三层的窗户里透出灯光,还能依稀看到窗户边挂满了衣服。
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格外安静,和在家不一样。没有突然而来的车鸣喇叭声,没有夜宵摊的吵闹声,没有撕心裂肺的狗叫声,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关上灯,一片漆黑,真真的伸手不见五指。这下,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是白日太过劳累,还是这黑暗太过安慰。一闭眼,睡意即刻涌上来,姿势都不愿换,就这么睡过去了。
清晨,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射了进来。知了也在阳光的召唤下活了过来,开始“知了斯斯——知了斯斯——”的叫着。打开门,一阵清风袭来,屋后的山林里,呼啦啦飞起了一群鸟。屋后的树叶快伸进廊内来,新生的树叶泛着水淋淋的气息,阳光在上面跳跃着,一会直反射进你的眼中,一会折射到墙上,一会又晕在叶子里不肯出来。下楼时看到,昨晚那些黑黢黢的空洞,在阳光的照耀下,简直要成了明晃晃的万佛洞了。
这般无人吵闹的学校其实很好,若是这房子出售,我家可买下来就好了。搬把座椅,轻摇慢晃,微风徐来。闭眼是万物齐鸣,睁眼是天朗气清。若有闲情逸致,每天定好闹钟,换好拖鞋,穿着短裤,等着对时雨,运气好也许还有彩虹呢!
这般的生活,我是极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