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一种感性的文体,它拒绝高头讲章式的道德说教,不屑逻辑严谨的理性思维,用音韵节奏和画面营造出可视可感的不同意境,追求一瞬间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因而一阕真正的好词,往往比一首诗更具感化人心的力量。甚至一首情真意切的词作能改变一人乃至几人的命运。
下面介绍的两首词,即是明证。
卜算子(南宋-严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东君:司春之神,此暗指岳霖。主:做主。
严蕊,原姓周,字幼芳,生卒年不详,南宋中期女词人。出身低微,自小习乐礼诗书,后沦为台州营妓,改严蕊艺名。严蕊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无所不通,诗词语意清新脱俗,蕴藉逸韵。
词意:
并非自愿就好风尘卖笑,只是前世命定的缘故。花开花谢自有其时,但终究还得仰仗东君做主。早晚得脱离苦海,红尘生涯着实难捱。若能自由自在遍插山花在头,别再追问奴家身归何处。
很显然,这是一名风尘女子在庭审时陈述心曲的一纸“辩状”,但因为身份、场合、案由的特殊性,这份辩护词说得极其委婉含蓄,在希望博得主审官同情之余,全无低三下气的乞怜,反倒表现得不卑不亢。
身处卑贱仍柔而有骨,这或许才是严蕊得以在文学史上留有一席之地的原因吧。
因为严蕊这桩公案,牵涉了几位当时的名人,所以有必要还原一下此案的来龙去脉。
严蕊为台州营妓时,风流才俊的唐与正(字仲友)为太守。严蕊姿容出众,才艺了得,更兼机敏聪慧,常能即兴词咏、立马成句。
一日,府衙院中一株红白桃花开得正艳,唐太守赏玩之余,命严蕊以眼前花事为题赋词。严蕊,稍加思虑后,脱口一阕《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寥寥数十字,既写出了灼灼桃花的形色,又含蓄地反映了自己虽身陷风尘仍怀抱高洁的内心世界。
自此,更得太守宠爱。
只是鉴于宋时律令,他不敢僭越胡为,只得愣生生地将一腔私情强压下去。但官衙每有迎来送往或好友相访,唐太守都招她来侑酒助兴。时间长了,严蕊声名大振,甚至有很多人只为一睹芳容也宁愿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据说这里面就有豪侠仗义尚气耿直的陈亮,就是那位曾经几度上书孝宗皇帝(包括著名的《中兴五论》),直言不讳地揭发和批判投降派苟且偷安以及儒生空谈误国的不良风气、行径的壮年汉子。正因他无畏无惧屡屡谏言,招致权臣迫害,后两次入狱,幸得辛弃疾等好友斡旋救援才免于一死。
此刻他赋闲在家,却仍在与朱熹展开激烈的“王霸义利之辨”的交锋。
唐仲友、陈亮都属永康学派,推崇功利事业的本领,一向反对朱熹“尽心知性”的道德性命之学,但这只是学术上的纷争,并没影响陈亮和朱熹的友谊。只是唐仲友似乎与朱熹一直不睦。
陈亮来台州几日,唐太守自然殷勤款待,更少不了歌姬侑酒欢娱。但不知发生了什么误会,陈亮这个直性子最后竟不告而别,一甩手,扬长而去了。
陈亮没走远,径直奔向诤友朱熹那儿去了。
朱熹当时在婺州,官位是提举浙东常平仓,有监察各州官吏之权。听闻小陈诉说的“原委”,城府颇深的朱熹略一沉吟,接着问了句“小唐提过我没?”“他眼里只有严蕊,哪还有其它什么鸟事?不过,他说相公字都不识,如何做得监司!”
一介下属,竟如此轻薄无礼于我,这厮是不想在台州混下去了!此时的朱熹,完全失却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一声号令,便带了几个随从衙役星夜赶到了台州。
一边是存心找茬有备而来,一边是如坠云雾,迎接不及,这更让朱熹相信了太守的轻薄无行。他当即下马,追缴了唐太守印信,同时责令收监严蕊并审讯她与太守通奸情状。谁知严蕊态度坚决,矢口否认。
于是开始用刑。
朱熹坚信仲友风流,必然与此女有染;况且妇女柔弱,经不起严刑拷打,最终必会如实招供。
谁知严蕊娇小身躯却有铁石般的性子。任你朝打暮骂,千捶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即使受尽百般折磨,监禁了月余,她仍是坚强不屈、宁死不从。
无奈之下,朱熹只得将她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具本参奏,定要治唐严有伤风化之罪。
孝宗皇帝和大臣收到朱熹奏本后,认为只是秀才之间争闲气而已,于是诏令朱、唐官衔不变,各自外调去了。
期间严蕊仍在绍兴班房里受苦受难,只是每逢逼招,她总是义正辞严地回答如下话语:“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好个视死如归坚贞不屈的风尘女子!
好在不久当地官府得知朱熹外调,又查无实据,方才放严蕊出监。
严蕊无故受辱几月,身心俱疲,气息奄奄,只能在家中静养。然而,经此变故,反倒门前车马往来、门庭若市。
人言鼎沸,严蕊声名更盛,这又传到了孝宗那里。皇帝心想,朱、唐两位业已外调,莫非这个女子真有冤屈不成?所以一纸诏令,重新委派岳飞之子岳霖前往当地复审此案,以平民怨,昭雪案情。
岳霖到任之日,即宣众歌姬堂前听候。他一眼就瞥见了形容憔悴但鹤立鸡群的严蕊,怜惜之情油然而生,真诚地说:“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
于是,就有了开篇介绍的这阕《卜算子》。
岳霖听后激赏感动,立即做主帮严蕊削籍,判她从良了。
据说严蕊后来竟嫁了一丧偶的宗室之弟,后者对她呵护有加,深为得意,竟不续婚。这正应了好人必有好报的因果之说。
上述故事,究竟是否真实,历来众说纷纭,我想无须进一步考证深诘。我们只须清楚的事实是,严蕊的一番堂前陈词,帮她洗脱了罪名。
一首词,无形中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这便是文字的力量,感性的力量。
真正杰出的文学作品,最忌讳理性的兜兜转转,而应该直指人心,直达情感,甚至容不得半点思考的空间。因为,一旦思考,不仅韵味顿失、美感全无,爆发力大打折扣,剩下的只是一个个堆积起来的方块字罢了。
当然,严蕊的这阕《卜算子》在茂盛馥郁的宋词百花园中,算不得璀璨华丽,或许只是角落尽头不起眼的一棵小草,但直至今日,仍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