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十三年杀手,我觉得人是最难理解的动物,你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杀他还是在救他?
10月13日 阴 地点:岛上花园
据我所知,很多杀手有写日记的习惯,或者说是我们的“工作笔记”。除了钱和枪支,你总得留下什么东西证明你存在过,否则便是白活一遭。因为你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死去。
相比之下,我羡慕眼前的这个女孩,至少她的死已经是一件确定的事情。她戴一顶紫色宽檐帽,白色斑点的纱衫价格不菲,下面穿了一条浅蓝色短裙。每天傍晚5点,她会在保镖护送下回家——那个戴着墨镜,穿深灰色皮夹克的高个子年轻人,他死于缺乏经验和对自己的格斗技盲目信任——现在,我穿着同样的深灰色夹克,戴着同一副墨镜紧跟在女孩身后10米远。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除了撒丁岛十月的阴雨天气,如果一会儿下起雨来,清理脚印会十分麻烦。15分钟后,女孩会从东面的小门外路过岛上花园,那条路上少有行人。她会被一双戴着黑色鹿皮手套的手捂住口鼻,拖进巷子。半小时后她的尸体会被路过的行人发现。或许更久?我不关心。
女孩轻松地踩着步子回家,察觉到有人紧跟着她,她一定把我当成了那个可怜的保镖。女孩更放松了,我不紧不慢的跟着她,一边计算走到岛上花园的时间。
谁会雇人暗杀一个上高中的女孩?我不关心,但不免会想,那个女人在电话里用了变声器伪装,这让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吞了碎玻璃的蛤蟆,嘶哑而低沉。但凭经验你还是能听出这是一个女人,蛇蝎毒妇——只有这样的人会找上我。正人君子和懦夫们避我如瘟疫,他们想杀人时,只好借助幻想过过干瘾。
你知道的,这个女孩的父亲很可能冒犯了某个已经洗白的黑帮分子——或许是个道貌岸然的企业家。不像我,他们现在是成功人士,而我的任务就是收钱,然后做他们已经不愿意做的事。
三天前我拿到女孩的照片:发梢卷起的金色长发,鼻梁窄而高,鲜红的薄嘴唇。眼窝深陷,瞳色看不分明。典型的高加索人长相,颧骨显示她或许还有东欧人的血统。照片的背面写着“埃莉诺”。
“上帝保佑你。”我在烧掉照片时往往会默念一句,像我这样双手沾满血的人本不该妄呼圣名。但我不是教徒,不用关心十诫。
我尾随埃莉诺从岛上花园北边的大路上折到小路,察觉到了异样。连续三天,转角处的泊车位上停着的三辆车,今天多了一辆棕色阿尔法轿车——这说明不了什么,但我紧了紧身上这件皮衣。
我们从东面小路经过凋敝的岛上花园,埃莉诺停下来透过栏杆嗅了嗅,能闻到淡淡的野菊花香气。我猜等春天到来,小路上会有很多赏花的游客,而现在,这处僻静深幽的地方便是绝佳的杀人场所。
女孩就要走近计划好的巷口,我把手摸进口袋,快步走上前。这时,刺耳的警笛声响了起来。
埃莉诺和我都吃了一惊,但我很快镇静下来。想起路口那辆棕色阿尔法,暗叫不好,我疾步上前把埃莉诺重重搂在胸口,她来不及喊出声便被我捂住嘴巴。一辆警车停在我的右后方,没等警察从车里钻出来,我先用一柄单刃匕首的刀背抵住埃莉诺的咽喉。
三个警察借着警车掩护瞄准了我,我把匕首抵得更紧了。我没时间去看胸前这个女孩狰狞恐惧的表情,但这幅面孔显然能让警察有所顾忌。我拉着埃莉诺拐进了巷子,示意警察不要靠近。
杀手学习的第二件事才是杀人,第一件事则是逃脱。每个杀人的场所同时也是天然的掩护——这条巷子外窄内宽,车子开不进来,并且没有另外的出口。对于警察来说是追捕的死角,挟持人质往往会让他们无计可施,然后我只要想办法从这里逃脱——对杀手而言,这不会太难。
警笛声兀自响着,阴暗的巷口透进红色灯光,一个烟嗓的老男人在扩音机上对我喊着一些意大利语。我捂住埃莉诺的嘴,以防她的哭声暴露我们的位置。她忽然惊恐的向左扭过头去,我顺着方向看到,在不远处的垃圾箱旁边站着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和我身材相仿,戴着软牛皮帽,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我心想这下有麻烦了。
眼前这个男人只在下巴处留了短短一截胡须,帽檐下一副冷酷而没有褶皱的脸。口袋里一柄折叠刀依稀可见,束身风衣下面,隐约看到腰间手枪柄的轮廓。
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杀手,但我的职业,没有同行一说。我看着他,手里的匕首没有放松:
“哪个行路?”
“下山路。”
“摆什么渡?”
“断头渡。”
“谁的头?”
男人伸出右手指了指我胸前这个女孩。我低头看了看埃莉诺,这个男人刚刚告诉我,有人花钱要她的命,他收了这笔钱,来做事了。天知道这孩子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男人从左边口袋拿出了折叠刀,银亮的刀刃弹出来时,埃莉诺在我手臂里安静下来,像一只待宰的瘟鸡。我告诉男人,你走吧,我保这个女孩的命。
如果没有人质我很可能走不出这条巷子,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别人抢了我的猎物,不管他是谁。
男人冷酷的脸上透出一丝鄙夷,接着烦躁的皱了皱眉。他在奇怪为什么我不杀埃莉诺,也不许他动手——或许他知道是因为巷口的警笛和灯光,但这与他无关,他只是拿钱做事,谁阻拦便让谁消失,这我能理解。
男人拿着刀朝我走来,我只好放开埃莉诺,捏着匕首迎向他。我用左手拿刀刺向男人,同时右手迅速掣住他的左臂,顺着胳膊死死地钳住了他的手腕。此时我的左手腕也被男人抓住,我们同时反拧住对方的胳膊,背对背贴在一起。由于剧痛,两把刀掉落在地,我把匕首踢到角落——埃莉诺正跪在地上打颤,根本忘记了逃跑。
“埃莉诺,杀了他!”我冲这个女孩吼道。
身后的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粗重的喘着气,变得不职业起来。
“嘿,兄弟,注意你的呼吸。”
“别废话,你留着她不杀,才是坏了规矩。”他在我身后冷冷地说。
“埃莉诺,捡起刀来,杀了他!”我又喊道。巷子外的警笛仍然响着,烟嗓警察已经喊了五分钟,这让我感到烦躁。
“他在说些什么?”我问身后的男人。
他面色冷硬,一句话也不说。与此同时,埃莉诺终于颤悠悠地从地上捡起匕首,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
“埃莉诺,刺他心脏的位置。”我说
男人的呼吸声更重了,仍不说话。
埃莉诺双手握着匕首,脸上布满了惊惶。这女孩大可以扔下匕首逃出小巷,我本该想到这一点,但情急之下我也失去冷静。忽略了这个细节。
她声音颤抖着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男人听到了,转过头来看着埃莉诺。我感到他手臂传来的细微的颤栗——同那些死亡来临前的人一样,颤栗着,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免如此。
埃莉诺拿刀对着他迟迟不动手。我就知道会这样,突然抵着男人紧退两步撞向埃莉诺,她手中的匕首利落地插进男人胸口。我感到他在身后剧烈的痉挛,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我迅速抽出右手,顺皮衣口袋掏出手枪,转身摁倒男人,对着他的胸口“砰!砰!砰!”打出三枪。子弹在胸膛炸裂,很快便让他彻底死去。
“他说了什么?”我一边换上男人的风衣、软牛皮帽,问脸色惨白的埃莉诺。
“什么?”
“你刺中他时他说话了,对不对?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警察听到枪响便冲了进来,看到我和埃莉诺便举枪对准我,我举起双手。
“我是埃莉诺的保镖,这个男人要谋杀埃莉诺,我杀了他。”我对警察说。
“双手抱头!蹲下来!”对我喊话的是那个烟嗓男人,原来他会说英语。
警察们向埃莉诺询问情况,女孩果然以为我是她的保镖。她告诉烟嗓男她就是莫里蒂先生的千金,而我是他父亲派来的保镖,我们在巷子里遭遇了杀手——她没有说我换上这件黑色风衣的事,或许真的被吓傻了吧。
烟嗓男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却很紧张。
“原来是误会,哼!莫里蒂先生居然会找一个美国人当保镖。”他毫不掩饰一脸的轻蔑,做了个让我们走的手势,与此同时天上下起了雨。
我和埃莉诺冒着小雨走出了巷口,顺着小路一直走下去。埃莉诺走在我的旁边,一言不发,过了好久她才说:
“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的腿还在抖!”
“没错,”我说。
“父亲派你来保护我吗?”
“不是,”到了路口拐角处时雨慢慢变大,我们走在一起,能听到软皮鞋跟在湿路面上发出的声音。我双手捏着埃莉诺的肩膀,把她按在一幢希腊建筑的外墙上。
“怎么啦?”她问。
我摘掉皮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弹出弹仓,填上一枚短弹头。不紧不慢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你的保镖,我是杀手,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埃莉诺的脸色发白,金色的长发泡在雨水里,像一团湿稻草。
我摘下她的帽子,扣动扳机,在上面留下一个弹孔。并对靠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埃莉诺说,“你回家吧。”
这孩子救了我,我不能杀她,只好拿这顶帽子交差。埃莉诺双目无神,顺着墙根蹲了下来。我叹口气,转身隐入了路口的一条暗巷。
这是个计划被完全打乱的日子,我躺在旅馆床上彻夜难眠。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但我不关心这些,在我写完这段文字后,一笔失败的生意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