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高中上学的时候,上下学要常常走学校南向的一条小路,东西向。现在,已经毕业了,两个半月前,最后一回去上学后,便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毕业回家时,也没有走那条路。
最先一次走那条路,是高一时候,到高中的第一个冬天。一次搭坐朋友的车回家时,偶然走过了这条路,那时才刚刚过下午的六点,可天已经黑了,那天好像是阴天,具体也记不太清了。这条路十分隐秘,在另一条南北向路的不经意转弯处,很少有人发现,于是那时候常可以见到,外面宽阔的大马路上已经堵得走不了车,可这条小路上却畅通无阻,几辆车穿梭过去,只“唰”一声,这条路便又恢复了平静。
因为它偏僻,很少有人能发现,自然没有马路上的拥堵,于是我就常常在这条路上通过——当然,都是在车中。一周也不过只走两次,去学校一次,回家一次。一般都是爸开车,我坐在车最后面的座位上,扶着书包,看一看这路,一周之内可有了什么变化。那可真是十分悠闲的时候。
后来,这条路不安静了。有些人奇怪,怎么总有几辆车向一条偏僻小路去,于是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在那些原来走过这条路的车的后头,大不了走错了再调头回去嘛!可这条路没有辜负他们,他们都没有必要调头,沿着小路走,会有惊喜的。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这条路,前后不过半年时间,这条路上的车已经明显变多了,若是赶上假期放假,这条路上的车也能排起了长队。路窄,不平整,要是堵了车,比马路上走得可是慢了许多。这条路就没有过去的平静了。我每次上下学时,总要避开人群、车辆集中的时候,一方面不会受堵车煎熬,更重要的是又能够安静地看一看这条路。
路的两旁是不一样的。一边是庄稼地,很规整;另一边则是一蓬乱草,有些荒芜。乱草这一边,还有几棵不怎么高大的树,也是杂乱地立在那里,树上常落下麻雀,车一过去,便惊起一枝飞鸟。后来车多了,就不见这样一群雀一起离枝飞起的场景了,不知道是麻雀怕人,不再停在树上,还是它们也习惯了惊吓与嘈杂,不再如从前一样胆小怕事。路的两旁都有些野花,不怎么明显,若车开得快,看不仔细,是发现不了的。
春天时候,路两旁都是新绿的,花才微开,草也不过刚刚及腰的高度,视野还比较开阔,能望得见许多,望得见稻田,望得见行人,望得见一片生机。春天嘛,是要飘絮的,学校在济南城东边,飘絮比市里晚一些,原先在学校时,有老师、同学抱怨,好容易挨过了市里飘絮的时候,到了学校,又赶上学校飘絮,又要忍耐!显然,他们不太喜欢飞絮。我倒不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好,又到三月,飞絮若雪,好像冬天还没过去,有些发生在冬天里欢乐的事,也可再回忆一番,基于同样的道理,若某个冬天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又不免触景生情。这条路上没有柳树,可相隔不远的另一条小路,两侧种满柳树,于是到了春天,这一条小路上也会有飘来的絮,并不恼人,挺可爱的。
暮春过去,夏天便热烈起来。这条路两旁的植物也热烈地生长,遮住了些视线。只是也有好处,到了夏天,无论是到学校去还是放学回家,都不必是黑天了,下午五六点钟,还有夕阳照亮,于是便能够在车里,看着夕阳下的路,看着路两旁的景象:两旁都绿透了,只是间或能看到一片绿色中,夹杂着一星枯黄——那枯草大抵不知已经枯死多少年了,因为这一片荒芜已经无人料理,便任由它躺在这里,就算多少新生命压在这无人理会的逝者身上,也没能够让它真正离开,它还是会在一片新生命中露出自己的枯黄,在一片生机中露出逝去的荒芜。能够真正带走无人理会的逝者的,只有风;等一阵风,是需要时间的。这并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是甘耐等待的执着,但凡逝去的,都已经不再值得无可奈何,却需要执着地等一阵能够把它真正带走的风。
高中学生的时间轴常常混乱,究竟哪一天立秋,可能没有谁明了,学生们大都只觉得天气不再十分炎热,天黑得越来越早。若一个礼拜五下午,坐车回家时候,看到一片落叶飘下,我便忽然明白,原来已经是秋天了。也许是我有些偏爱这个季节的缘故,总觉得秋天的小路是最可看的,草丛淡去葱绿,尽成了枯黄,枯黄地矮下去,视野就辽阔了许多,一眼便望到了这片枯黄的边际。枯黄的颜色并不都是破败,它或许记录了不堪的过去,却在一秋之后,便消散了。秋天,天很蓝,云很淡,风很清,不怕什么不堪留下。路上少了尘土,不至于在这路上行车时,都不能够打开车窗。另一边的庄稼地倒是有了收获的喜悦。这条路两边,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模样——一边欢乐,一边荒凉。
冬天的天色黑得早了,为了不被堵在这条路上,不得不等到天黑才回家。风吹得路旁枯草摆动,就是坐在车里头,也能感觉到冷。就算错过去堵车的时候,这条路也不好走——太窄了,只能一个走向的车排成一队,没有什么人行道的地方,没有线去分隔,全靠来往人们的自觉,所幸,许多人还是自觉的,自觉便是最大的方便。一辆车接一辆车走,几乎不需要按喇叭,谁也不急——急也是没有用的,车速不会太快,却也不需要急刹车,虽然缓慢,倒也平稳。我常坐在车里,看月亮映在车玻璃上,车向前走,月亮却不动——相隔太远的东西,即便远去,也感觉不到。总能看到月亮旁还有亮点子——那是后面一辆车的车灯,颜色深的是车灯,颜色浅的是月亮,看得多了,更觉得月亮的光是干净的,因为它在空中,在我不可触碰的地方。
落大雪时,倒也像春天的飞絮,飞絮若雪,雪自然也像飞絮。这条路不是一条平路,是一道斜坡,落了大雪,这里一定积雪,天又冷,积雪就又要结冰。结了冰,来往的不管是车还是行人,都会放慢了速度,这世界上总会有匆忙,难得的是慢下来,我并不喜欢空虚的生活,却要在应当松弛的时候,放松下来。每到这时候,我总会感觉到,许多人都已经习惯了忙碌,习惯了匆匆,真的要放松时,脑中,心里,也会不自觉想起一些让人又急迫起来的事,明知这样想是无用,却无可控制地去想。原来放慢脚步走路,并不比奔跑轻松;真正的放松,并不比紧迫容易。
打第一次走过这条路,一走便走了三年。第一回走过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以后会走过这么多次,就像最后一次走过时,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回坐在车里,看这条路。应当说这条路上,记录着我最真实的感触;对于许多事最原始的认知,都留在了在这条路上慢慢前行的过程中。前年十二月份,有一场语数外三科的会考,要去别的学校考试,考完试我匆匆赶回学校时,走的也是这条路。漆黑的路上,只有我的这一辆车,别的车大概还在路上堵着,我所分到的考点那边路况还好,并不堵,因此能够回来早一些。其实也可以不急着在当天晚上回学校,可我还是匆匆赶回去了,为的是见一个什么人,询问情况如何,考试是否顺利。去年六月份,又有一个六科会考,我的考点碰巧又在原处,路况依旧还好,并不堵。这回考完,不再匆匆回到那条路,不再匆匆赶回学校,而是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回——这回,我不必再着急回去见谁,询问什么。匆匆的感情,连半年都停留不得,那半年,有许多的情绪宣泄给这条路,从我的目光里,在我的每一声叹息中。
冬天过去,花又微开。那个冬天过去后,我格外喜欢第二年春天的花,冬天一过去,天气便暖起来,身上,心里,也就都暖和了。或生活里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可至少在这条路上走过时,无论是乱草,矮树,野花,还是庄稼地,都没有辜负我。又到一年飘絮的时候,飞絮如期而至,也不曾失约。原来无论眼前有怎样多的困苦,友善依旧是多过丑恶的,或身边有些人是不友好的,可这世界还叫人活着,这世界上还留给我一蓬乱草,几棵矮树,野花飞絮,还有一条可以托付的路——这世界待人还是善良的。世界温柔待我,我也应当温柔地生活。
毕业后回过一次学校,那一次回学校时,没有再走这条路。回家时,我想再走一回这条路,步行,我想缓缓地,真切地再与这条路相处。朋友不能够理解,大热天为什么要步行走这条路?我回答,这里可是三年啊。在学校里度过的三年,是在学校里度过的,我所说的这三年,是在这条路上的三年。我最终也没有再走这条路,把与它最后的交集留在了最后一回乘车经过时的留恋中。
后来的日子里,总能回想起第一次走过这条路时的那个黑天,又接着回想起每一次经过这条路时候的感触,回想起在车中看它春夏秋冬的时日。这些其实都不能记得十分真切了,我不明了究竟在这里走过几回,甚至不能够细致准确地描绘出这条路来。可它却已经成了记忆一角:学校南向,有一条值得记住的小路,路的一旁是矮树乱草,另一旁是庄稼。它应了我三年观望,载了我三年记挂;我看它落过三回大雪,飘过三回飞絮,开了三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