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姑婆,是我外公的最小的姑姑,她一生都住在老家的山上,也从没下过山,她此生唯一一次离开大山,竟是踏了上黄泉路。我的这个姑婆,她是个可怜人。
今天去看外公外婆,想着陪外公唠唠嗑儿,让他跟我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外公总推辞,他说都是过去了的事儿,没什么好讲的,也不知道讲些什么。可我总觉得,那些他记忆深处的东西,于此时年迈的他来说是值得去回味的,于是我便向外公发问,去问一些我想知道的。然后,我想起了那个姑婆,那个不会说话的姑婆,我想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外婆说她从小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大家都叫她哑巴姑。
我只见过哑巴姑一次。那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和大姨回过一次那大山上的老宅子,是外公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外婆,妈妈,大姨和几个舅舅生活过的老宅,是最原始的土房子,一个小四合院,坐落在大山上,土茅厕外边嗡嗡飞着的野蜂足有五六厘米长。至今,我已不再记得那次回去山上老宅发生了些什么,不再记得那里的清晰的样子,但哑巴姑的身影和她与我短短的照面还能生动的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哑巴姑,穿着一件粉色布衣,齐耳的有点乱乱的短发好像是白了不少的吧,她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不知她是否记得已经长大了的妈妈和大姨,但她见我这样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去到家里,也很是兴奋的,我一点不记得她的长相,但我有印象,她见到我们来,一直是笑嘻嘻的。她嘴里总哦哦啊啊哼着什么,像是跟我们说话,但她又说不了话。她看起来是疯疯癫癫的,这让我一度以为她一定是有精神疾病,其他小孩子看见她是不大喜欢接近的,老要躲着,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她。我清晰的记得,我一个人站在堂屋的门外玩,她便过来了,她站在我旁边望着我傻傻笑,嘴里依然啊啊的嚷着,于是我也笑着望着她。她很兴奋的用手比划着什么,她给我指屋后远处的山,又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大概是锄地的姿势,很是兴奋,嘴里哦哦啊啊个不停,她的表情也随动作变换,一会儿她又急着用手指向远处,手上又做打人状,于是表情就紧张而恐惧的样子。她很认真的比划了半天,我就睁大眼睛,笑着跟着点头附和,其实,我一点也没懂她的意思。家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在意她,吃饭的时候,她也不上桌,一个人端着饭碗靠在门檐边吃饭,吃完了就回到她的小屋子里了。她的小屋子,也是让我记忆深刻的,她并不住在大家住的土房里,而是住在一个极小的木板和茅草搭制成的猪食蓬里,就架在猪圈的上面,有一半屋子的底下就是空的,是猪圈。小屋子里面黑黑的,好像有个小床,我偷偷瞄过里面,但也没看清什么,总之是特别的简陋,不该是一个家中老者住的地方。我问了大人们,她们说给她在屋里安置得有住处,有床,但她就是不住在屋里,非要一个人住在那蓬屋里,倔强的很。我当时是格外惊讶,也搞不懂为何要那样生活,底下就是猪圈,一个妇人家的老者整日住在猪圈上面,哪会好受呢,当时的我唏嘘不已,以一个小小儿童的心理难以理解哑巴姑的行为,十分惊讶。短短的行程不足一天,中午到老宅子的,下午就下山了,自那次跟着妈妈和大姨离开老宅后,好像是再也没有回山上老宅去过了,于是也就再也没见过哑巴姑了。
外婆说,哑巴姑是被她爹喂成哑巴的。哑巴姑比外公大十几岁,是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人,那个时候家里穷,哑巴姑的娘没奶水喂她,于是她爹就弄了糯米,混着猪油,煮成米糊喂给她吃。“你叫我现在吃那东西,我都不吃的,那时候是太穷了,没奶水喂孩子,没办法的。”外婆说那东西喂给一个小幼童,是要不得的,那时候吃多了,给吃成哑巴了。外婆说,哑巴姑虽然是哑巴,不会说话,但人可不笨,心里什么都明白,还会做针线活,打猪草,很能干。我问外婆是怎么知道哑巴姑小时候的事,她说是我太公讲的,也就是我外公的爷爷和哑巴姑的爹说的,外婆说哑巴姑的爹说她小时候可聪慧的很。我问外公,哑巴姑漂不漂亮,外公有些惊讶的说“一个哑巴,谁管她漂亮不漂亮呀。”外公显然觉得我这个问题问的有点怪,是啊,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谁多在意她呢,不过我觉得,哑巴姑一定很清秀。哑巴姑一生未嫁,外公说谁要一个哑巴呢。我问外公哑巴姑跟着谁生活,外公说她早先是跟着她的两个兄弟生活的,那个时候,按人口分地,家里有几口人,就分多少地。“那她跟着哪家,哪家就能多分点地了吧?”我问外公。“嗯,那个时候,有地就能种粮食吃。”外公点点头说到。我心想,哑巴姑当时跟着哪个兄弟,哪个兄弟就捡点便宜,哑巴姑不嫁人,又能干活,姑娘家吃不了多少粮食,还帮着家里多分到一点地,在那个吃饭都困难的年代里,谁家养着她,都是福。后来,哑巴姑年龄渐渐大了,兄弟也都相继过世,她大概是先跟着侄子们生活,再后来,又跟着侄孙们生活,许多许多年,住在山上的老宅里,从未离开过。
“哑巴姑要是没死,那还能活很长时间的。”外婆说到。是的,哑巴姑已经过世了好几年了,外婆说,她是被家里人送到养老院后来自己逃出来时死的。外婆说哑巴姑心里是什么都清楚的,家人送她到养老院里,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她是不想去的,她黏着家里人不撒手,家里人没办法,把她交给养老院里的人,叫他们把哑巴姑带到屋子里去后,偷偷离开的。外婆说好像是把她送进养老院里的第二天,她夜里不知怎的偷跑到到养老院后面的阴沟里去了,冻死了。外婆说她一定是想到外面去,想找见熟悉的认识的人。后来,养老院的人就打电话让家里人把哑巴姑运回去了。我问外公外婆有没有人给哑巴姑办葬礼,外公头一摇“哪有人给她办葬礼。”外公和外婆还为着哑巴姑被葬在哪里而争论了一番,记得外婆唏嘘说到她都没有被运回老家,就在当地埋了,外公又说是把她运回老家山上才埋了的。我又问外婆,那每年有没有人给她烧纸祭祀啊,“屁的人。”外婆说。
哑巴姑真是个很可怜的人了,生在了一个很穷的年代,从会说话的人变成了不会说话的人。作为一个女人,她一生未嫁,作为一个家人,没有谁真正在意过她。今天,我想起了她,为她写了点儿文字,纪念她一下,除了今天的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真正记起过她。在忙碌的生活外,会有人去思考一个上个世纪的可怜的女人的一生吗?我不清楚,或许,我算是一个,唯一的一个。我只是为哑巴姑感到悲切,大千世界中,她是一个卑微的渺小的可怜的短暂的小小的生命,匆匆在这个世界走了一遭,留下了一点点浅浅的痕迹,或许,她于大家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曾经来过,然后走了,她的身影和存在过的事实早已被岁月的暮风刮的杳无痕迹。生命,果然是极其渺小的,而命运,又是极为神秘又神奇的……
或许,在许多许多年前的某天,有那么一两个人为她的降生而感到喜悦,或许,在那之后的许多许多年后的某天,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为她的离世而感到哀伤,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