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要为我的母亲写点什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母亲在那方小小的墓中,再也听不到她儿女们思念她的心声了。
又是一年将近时,那些背着行囊的远方游子急切地回家,因为家是游子永远的牵挂。而在我的心目中,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
我在离家很远的中学上高中,每个周五傍晚回来,一进门看不到母亲一定很失望,但当我揭开锅盖时,我就感到母亲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热乎乎的米饭、我最喜欢吃的咸鸭(那时家里都是过年或待客才吃的)。我总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幸福啊!等到母亲很晚从田里干活回来,看看那风卷残云的景象,总是很欣慰,孩子吃得多欢啦!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很少笑出声,更别说是大笑。也许是人生太苦了,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父亲下放回农村,会做的农活不多,而且身体不好;母亲其实是为了父亲而放弃了她自己在城市的工作一起回来的,她在30岁之前从未做过农活。
父亲和母亲挣的那点工分根本不够家里的口粮,于是母亲节衣缩食,不顾劳累养鹅鸭卖了来贴补家用。我记忆中,家里很少舍得杀鸭子吃,基本上是卖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都是母亲一只鹅一只鸭卖了攒下来的。
那个时候,农村里女孩上学的很少,有的念了几年书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母亲坚持让三个孩子都上学,说只要你们能上到哪我就供到哪。母亲略识一些字,通情理,所以眼光长远些。
村子里的女孩就我和妹妹念了书,那些女孩在家带弟妹、干家务、帮助做农活,很早就被父母订了亲,为了能有彩礼钱。父亲每每干活回家,看到我和妹妹在写作业,总是皱眉,好几次要我们辍学,父亲也是太劳累迫不得已啊!
在苦难面前,有时候女人的韧性超过男人。母亲在很多方面都让着父亲,独独这件事异乎寻常的坚持。从此母亲更劳累了,学会了各样农活,像男人一样在外做活,回家还要给我们做饭、洗衣服,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从不抱怨。对我父亲她是宽容的、忍让的,生活重压下的父亲脾气很躁,容易发火,母亲总是能让他平息下来。每一顿饭,父亲的第一碗是母亲盛的,端上桌,放好筷子,将最好的菜放在父亲面前;在别人面前,有时候父亲对母亲发火指责,母亲不争不吵。
其实母亲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独立有主见。刚开始,村里有人欺负我们是外来户,是母亲站出来捍卫了这个家的尊严和利益。再后来,村里的三姑四婆老奶奶们总喜欢和母亲唠心里话,好像母亲是她们的主心骨。邻里之间有一些纠纷,母亲总是竭力调解,有时候还把争吵双方请到我家,拿出最好的菜招待,在饭桌上劝和。那时我们自己都入不敷出。
老辈人总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母亲对于我们几乎不打骂,甚至是很民主。哥哥很调皮,在学校常犯错,母亲有时气得流泪,但总是和他讲道理。哥哥有一次在学校里不尊重他的老师,母亲知道后勃然大怒,那一次哥哥的屁股又红又肿。哥哥这一辈子都记得那唯一的一次挨打,从此再不敢了。
我高考落榜了,整天蔫在家里。母亲以为我是沮丧伤心,怕我想不开 ,总是用她自己的经历和体验来开导我。说人这一生起起落落没什么,要耐得住苦要向前看。她一句也没有埋怨,也不问为什么,她给予我充分的理解。我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和羞愧,我后悔那些虚度的时光啊!
我工作后,有一次谈心我问母亲那个问题(那是我心底深藏的疑问):我高考落榜不问我为什么考得那么差,为什么一句也不责备我?母亲笑笑说,你已经难过了,知道后悔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一个平凡的女人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却从不抱怨,那一刹那我的心酸了。
我们兄妹工作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然而母亲却一如既往的忙碌,忙完孙子、孙女,又忙外孙;大事小情不让我们操心,家务不要我们插手。她总是说,你们要把工作做好,我不用你们担心。
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母亲突发脑溢血。母亲在昏迷前嘴里念叨的是:不能拖累孩子们啊!那竟然成了她的遗言。她在生命的尽头,依然想的是不能成为孩子们的负累!
母亲在医院待了十天,医生说她是处于昏迷中,我们尽力想挽留母亲,哪怕她从此在轮椅上度过余生,我们也愿意尽心尽力的服侍。我一直认为母亲没有全昏迷,还有一点意识(或者说有时候恢复了意识),因为当我的儿子抚摸她脸庞一声声喊奶奶的时候,她的眼角竟然流出了眼泪。还有医生在给她插管喂流食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插管。我一直认为母亲拒绝活下来,我想我明白母亲。
母亲最终走了!没有“拖累”她的孩子们。从倒下到去世仅仅十天,我们兄妹三人在她病榻前拟定了照顾她的计划,母亲不愿意给我们机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每看到这一句,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泪眼朦胧中我又看见了母亲:那瘦弱的身躯上压的是重重的担子,却走得那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