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角夏日记

白龙江在此转弯

李家角的农历五月,油菜籽早已收割,仅有的小麦也入了库,不多的田地里刚刚长出新发的玉米杆。砂石捷路旁的杨花像鼓满夏风的帆,起伏在榆树叶子翻滚的浪花里。横连南北的梁子下面除了新绿的玉米地,还有梁壁上蜿蜒的刺莓,刺莓墙上的蝴蝶,和才能压低枝头的青苹果蛋子。绕过从大山沟淌下来的清澈的溪水,跟两头吃饱野草的黄牛结伴而行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山脚下的村子飘起了炊烟,鸟雀也成群的消失在山林里。

这次我回来,是受了大舅的邀请,并要完成一项特殊使命。明天是算命先生敲定的良辰吉日,大舅家的新房就要上梁大吉了,自然是要摆开宴席,热闹一番。而我将在其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因为正在铺设的兰渝铁路经过李家角,城市的扩建便波及了这座山下的村庄,一条新修的油路代替了原来曲曲折折进村的沟。自从征收村里人手中的地开始,村里人就不再务农,家家沿路修建起了两三层的小楼,将以前的村子遮掩在楼群的背面。大舅的小楼大门朝着油路,总共三层,才经修好还未粉刷。我赶到楼下的时候,便听得里面妇女们谈笑连天,明白正在准备明日的宴会,就径回老屋去。

老屋与新楼相去百来步,在新楼背后,两排相对的平房,独门独院。推门进去,早望见外爷和三舅坐在院里,还没来得及问上,家里那只白狗就抡圆了尾巴扑在了我腿上。好容易躲过了它的追逐,这才问了外爷外婆并三舅。来到客厅里,见大舅正在红纸上写金灿灿的大毛笔字。大舅听得脚步,停笔抬头朝我一笑,说道:“哦,你来了。看看这个,好么?”说着用眼睛指了指地下。

地下是两幅完成的吉庆对子,红底金字,还未干透。说实话,大舅的字不是十分好看,老实,笔画粗,结构稳重墨守规矩。大舅最初的志向是当一名木匠,他做板凳桌子,门窗榫卯都不在话下。那时大舅也喜欢武术,年轻时唯一的出远门是去少林寺。小时候大舅给我和表哥做过一套木头的刀剑,还“传授”我们拳脚功夫,我俩常手持兵刃在院中厮杀,但外爷觉得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便将这些刀剑付之一炬了。二舅和三舅都在市区里头上班,后来家里的田就只能暂给大舅务农,虽然其间大舅也跑进城打过工,但最终还是那沉默寡言的土地最贴切。

大舅并没有等我答应,而是重新起笔,认真的写完了一条横批。这时才又抬起头来,说:“好么?”

“好。”

大舅笑的很是满足,说道:“再找一副九言的对子吧。”说罢,便抱着一本红皮大书去翻。我见大舅翻的仔细,就出了门,去新楼里面瞧瞧。

到那儿的时候,先前帮灶的妇女都各自回了家,只有二舅和两个掌勺的大师傅在。现在的新楼还裸露着,徒有四壁,地面的水泥也不平,门洞空空,似乎离完工还很遥远。一楼的里间是厨房,地上满是锅盖,蒸笼,大盆,空气中弥漫着热腾腾的肉香。两个大火灶还自燃着,嘶嘶响起热油骤沸的声音,传来焦炭烤红的滋味。火灶四周,灶台上反射着油亮的光泽,两个同样状如焦炭的大师傅正操刀兀自在砧板上用功。几只苍蝇转战各地,四处逗留。

二楼是几间卧室,并不新奇,到得顶楼才将西面庄上的风光看尽。楼顶上的风很是舒服,但房顶只有钢筋和砖碴,怪不好看。西面庄上葱葱绿绿的树中间长满了农家小院,向北是一架山,山下是打麦场,打麦场外杨花花簇下走出来两头驴。忽然想起村中已经少有养黄牛和毛驴的人家,外爷家的两只也已买成了钱,不觉有些黯然。

等我回到老屋里,大舅的对子都已经写好,正在客厅里小心翼翼的晾干。不一会儿,三个舅舅抱着这些红纸,端着一碗面粘,贴对联。大舅抱来一架木梯,登上去贴,三舅粘好面粘,递给大舅,二舅便站在路中间喝到:“端了,端了。”望着这忙活的三人和红红的对子,想着这恐怕是他们许久以来首次同台,那裸露的荒凉蓦然有了喜庆的改变。

就在这时,大妗子来叫晚饭,我们便回到老屋,各自盛一碗面坐在院子里吃。往前倒三四年,农历五月的村子应该是最忙活的时节,麦子熟了。收割回来的麦子堆在山下打麦场里,堆在各家各户平房的屋顶。五月是热闹的,从大清早开始,男丁们便站在房顶尽力劈打连枷,连枷声响彻山沟。到了午后,灼人的阳婆将山村晒成白花花的颜色,男人女人们就暂时在房厅里、树荫下打盹儿。这时村子静极了,除了高悬的太阳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就剩偶尔在树中闪现的几只刨土的母鸡。而到太阳稍一偏西,人们又活动起来,连枷和耙子也活动起来,弹弓和口哨也活动起来,一天里最好的时候到了。不久,炊烟开始飘升,留在家里健硕的老婆婆和儿媳准备好一天中团圆的一顿,女人开始在梁上呼喊自己的孩子,孩子逐渐从田间地头钻出来,打上山的黄牛也慢慢悠悠回到了家,男人收工了,把一天的汗水擦在一条湿毛巾上,开饭啦。

等我吃完饭,天色已黑,院里已经没人,只有白狗趴在当中,因为怕它咬了新房里放着的肉,大家严加看管不让它出门,我倒可以出去走走。这才发现沿那条大路早已修好了许多小楼,大多数已经装修完毕,也已入住,大舅的新楼倒是村子里最迟的一批,在一溜小楼中显得有些特别。

转回老屋,三姐在院内洗衣服。大舅供了三个女儿,都学有小成,三姐也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读书。这时大妗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绸布,边走边给三姐说:“你看,这些吃食就在这个屋里,你明早搬着出去。你就给咱们看库房。我去扎一个五谷包。”

“要么我当总管的人……”三姐头也不抬。

“总管?那么大的事情哩,让你一个娃管的住?”大妗子径走过院,进了厨房。

“有啥大事,就修了几间房还。”

大妗子突然推门而出:“啥大事,那不是大事啊,百屁不通的娃。你不看看人家修的房不好啊,人都修完了,都修到了人后面。你以为啥,你以为那房都是给谁修的,你们三个坐下享福的还嘴硬,就知道胡说话。明儿还让你看库房呢?看你那样子,你就少看。”

“少看就少看,又不想去。”三姐不愿再争,嘟囔了一句,埋头只顾洗衣服。

而大妗子手里攥着五谷包,站在院中生生望了一阵,才离开。

三姐这才又自语道:“搞不懂修这么多的房干啥,这就是他们的追求,都住着这儿有什么好的。一个庄都着挖成了啥样子,连棵树都没有的。”说着发狠搓了一下衣服:“我以后肯定不回来。”

天完全黑了,云很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该睡觉了。我转进屋里,床上整齐的叠放着两条红绸缎,熠熠生光,是为准备明天的仪式。庄里没有了声音,都静待着,我也一同静待着。

晨曦透过昨夜的云打在窗玻璃上,映出窗前石榴的影子。我穿戴洗漱罢了,见大舅从门外进来站在院里:“洗完了吧。你今天就给咱生个火吧,生在新房的厅里。现在几点了,人算的要七点生火。”他转身去看表,才六点一刻。大舅显得很吃惊,站了片刻才坐在了小板凳上,等待时间。

我却并不吃惊。火官这差事昨夜已有人嘱咐过我,时间我也十分清楚。因为大舅生了三个女儿,而生火这件事又需要一个男孩,于是我就来充当这名男丁。

不一会儿大舅就坐不住了,辗转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来回在各个屋子里巡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去里屋找了一瓶酒,叫我与他同去。

我们来到新楼。清晨的柔光映在墙壁上,对子红通通的,大厅里叠放着吃酒席的桌凳,库房里砌着酒。来到楼顶,只见对楼梯口是一张桌子,摆着香炉,放着五谷包。油盏里面满是油,而大舅正在向酒盏里面满酒。昨夜见的红绸缎此时正一边一条的拴在一根巨大的梁木上,风吹来,大红色踌躇满志,生气勃勃。

“大舅,这红绸子是干啥的?”

“啊……”大舅抬头应了一声,却又顾自补满杯子,颇有一时,这才低声说道:“求个‘福’字。”

倒满了酒,下得楼来,正巧遇到几个来的帮闲亲戚,大舅便把他们请进新楼里屋。谈不及数语,大舅出来找我:“走,生火。”

我看看表,还有一刻才到七点,但也没奈何,大舅已经把一背篓稻草柴火倒在了厅里,搬来火盆,取来火柴。这时他才看看表,仍不到七点。大舅起身四下走了一番,再次进厅里的时候,自语道:“还不到七点,先生说七点,差几分钟没啥吧。”他又在厅里转了一圈,忽然说:“点吧点吧。”

我即刻划着火柴,然后是稻草,然后是柴火。火舌的跳跃逐渐明显,盆里传来木杆爆裂的声音,安静的新楼开始有了声响,柴火噼啪做声,火焰呼呼作响,一把火在我的拨弄下熊熊燃烧。这时,大舅命我说“越来越旺”,我便冲着那腾起的火焰说道:“越来越旺。”那几个帮闲亲戚也从里屋出来,笑着说一些祝福的话。其中一个忽而问道:“馍馍有么?”

拨火的大舅不觉叫了一声:“呀,送馍馍的还没来。”接着大家便一阵骚动,大舅也不住怨着送馍馍的人。他们互相递了几句话,有两三个人就径自去了,大舅嘱咐我看好火,也跟着去。

不一时,他们就弄来了几个馍馍,内中一人递给我一个,叫我吃几口,只听有人说:“吃饱了才能上去哩。”

正当我把柴火烧尽,他们吩咐我没有了事情,接着他们就要上楼顶去了,我便回到老屋,再吃一点早饭。现在想来,没有参加剩下的仪式真是遗憾之极。

当我再过去的时候,已排开了酒席的桌子。那几个帮闲亲戚已同本庄几个亲戚喝起了酒,厨子、厨娘、帮灶、打杂和那几只苍蝇都已齐备,搭礼的亲戚朋友们逐渐来了,一向仔细的大姐记起了礼簿子。

新楼的一层最里有两间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库房。由于三姐不愿做这个仓库长,这份工作又落到了我头上。房里平平有个榻,有把椅,余下的是啤酒白酒砌成的墙,放着七级笼屉的长凳,摆满鸡鸭鱼肉的圆桌,墙角还有装着馍馍的麻袋和盛着瓜子糖果这些杂物的箱子。酒席一应吃食都得经过我这一关,才能运达厨房。我自看着,忽而二姐拎了三条鱼进来,我便问她:“这是啥意思呀?”

二姐笑道:“进了趟城,买了三条鱼。放桌上了,你要看好哦。”

“是昨儿预备的鱼不够么?”

“不是,”二姐用鼻子笑了笑,提了提嗓音,“说是昨晚上狗糟蹋了三条鱼,也不知道啥狗能长手,啥狗能长嘴,糟蹋的狗儿干净的。”

这时,一个小孩没头没脑的进了来,二姐转身盯着他看,男孩留一个小平头,短袖短裤皱皱的,膝盖上的伤疤结了痂,脚底下踩着塑料凉鞋,紧紧立着一动不动。他睁大了眼睛背着手直直的望着二姐。

“咋了?”二姐问道。

他把目光移向了放着杂物的箱子,旋即又直直的望着二姐。

二姐转身看看杂物箱,问:“要杯子?”

孩子不吱声。

“要纸?”

不吱声。

“哦,”二姐若有所悟的说,“要瓜子吧。”

男孩低下了眼睛。二姐于是抓了一把瓜子给他,摸了摸他的脑瓜,男孩则一溜烟跑掉了。

二姐离开不久,大妗子让三四个年轻村上女子来库房暂坐休息,其中一个还抱着尚在哺乳阶段的孩子。她们说说笑笑,全不顾旁人。

“啊,我抱一下这小孩。”忽然一个奇怪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迎面出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女子手中接过小孩,抖着孩子,一拐一拐的在屋里转圈,一边念念有词:“哦,哦,叔叔给你喂糖糖。”

这人便是我外舅,二十来岁,是外爷兄弟的儿子,辈分高年纪小。前一向出去打工,没有混出人形,倒学了一身流气。

“强强,看见过小全么?”内中一个女子问。

“小全?你问他干啥。哦,哦,糖糖。”外舅侧脸瞥了她一眼,把孩子还给主人,这才盯着她说:“要见小全还不容易,你只要多打扮点,谁见不上。你弄个好发型,搞件子漂亮衣裳,漂漂亮亮在他眼前头晃晃耍耍,他倒找你来了。”

见那女的不答话,接着说道:“你要懂些,哪个男人不来。你扭扭腰,皱皱眉,保准都来了。”

那女的仍旧不答话,外舅觉得无聊,便转门出去,去别的地方耍子。

鞭炮声声响遍村庄,青白色的烟腾起在半空中,宴席终于要开始了。

来来往往的客人圆满了好几大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或吆五喝六,或家长里短,热闹非凡。大师傅打算着圆桌的人数,掌握着开席的时间,主家一个劲儿把客人往席上带,酒席迫在眉睫。

忽然,厨房传来一声怪叫:“烫哩,烫哩,赶紧让开。”只见我那外舅手托托盘,肩上斜搭一白抹布,而托盘内,却只有筷子和白纸。

“烫,烫。”

外舅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大笑,他也就更加卖力了:“赶紧让,烫了不怪。”

酒席如期开始了。

我这一桌都是些自家亲眷,并不怎么喝酒,动静也小。每次外舅高喊“烫死那个人”的时候,就有一道大菜上桌,他便带着一串“好”下场。听得几回高喊,不觉大家也已酒足饭饱。

“小心烫。”外舅明显有些倦怠,及到我们这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看得桌上那条鱼还健在,一把端过,略问一句:“你们不吃了吧。”便风卷残云的开动了。他吃的实也是快,把个鱼就跟啃粽子年糕似的,千百根刺都像是蒸发了一样。

“真厉害,还没见过这样吃鱼的人。”表妹赞道。

听闻这话,他高兴起来了,狠狠吞了几口,直至罄尽,又示意还要再来一条,起身将邻桌未吃完的鱼端了过来,倒吸口气,平吞了去。及至此时,场面渐渐缓了,吃饱的人也不再活跃,人们逐渐开始起身告辞,醉人们也被各扶回去了。

大厅开始打扫,桌椅被搬上了车拉走,大师傅结算了工钱,喝了几钟好酒,也高兴的离开了。帮灶的妇女洗完锅碗瓢盆,带着自家的物什回家。大舅和大妗子收拾好最后一点杂活,走回了老屋。一面热闹敲击的鼓停止了,新楼空无一人,村子前所未有的安静。

这便已经到了傍晚,全村仿佛都没了兴致,人们累了,连炊烟也不升腾了。新楼上唯一活动着的是古老的风。风吹动楼顶的红绸缎,风吹满了林中杨花做的帆,风把晚霞吹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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