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越来越温和了,平时的他,很少言语,却总是喜欢把双手交叉在背后,然后满脸慈祥地憨笑。记得小时候,我喜欢在院子里栽种些花草,每次被他看见,都会被训斥曰:“不务正业。”可谁想现在年过花甲的他,也不务正业起来,最近连续几个春节,他都带我一起去山上,移挖他早已相中的各种树苗,然后栽到院子里,有桂子、有桃李、有八角、有山茶……
每次看到这些树木,我都莫名地想起那句老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知道很多年后,我们都相续老去,在满院飘香的绿荫下,后人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春节后的正月初八,我又要奔赴远方了。一大早,天还没亮,我拖着行李箱,在爸妈的卧房前敲门道了别,便独自朝大道的方向走去。此时的山里,寒气正隆,每吐出一口气来都会凝成白雾。因为前几天受了些寒,嗓子遇着冷,便奇痒难耐,要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我在楼下用手紧捂着嘴,憋着气,快步转出院子,生怕被父母听到。
以前,每次出门,父亲都会陪同相送,这一次,我刻意减少了行李,不想再麻烦上了年纪的他。我独自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走着,暗思着自己已经长大,脚下偶尔传来踢中碎石的声响,远近磅礴的山影,轮廓依稀难辨。因为我家处在山南,所以地面的冰雪早已融化,道路被风吹夜冻,干爽得紧。我走到了第一道山垭,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随后蹿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影子,是我家的小黑。它才一岁大,是父亲去年邀人从远处带回来的,曾被我用手掌喂过不少的鸡蛋,可爱得紧。此时,它摇头晃脑地来到了我的跟前,吐着长长的舌头,是要亲热的样子。我连忙呵斥,倒不是怕被印上梅花,而是怕它跟着我一起走远,误中了猎人的陷阱,上一只狗就是这样丢的。
小黑好像很委屈,脖颈和前肢低俯到地上,屈着后腿,使劲地摇着尾巴,同时嘴中哼哼地低吟着。这样的场景,让我忍不住鼻子酸楚,人世间多少休戚与共的相处,又有多少迫不得已的离别,即使不同物种间,也有如此深沉的情谊。我还是得硬着心肠,把黑豆赶回去,跺脚、斥吼、扔石头……终于它的影子消失在我模糊的泪光里。
我迈着匆匆的步子,继续前行。翻过了山垭,刚走过一片密林,隐隐地,我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接下来一束光从身后照射过来。不用回头,我知道父亲来送我了。我在心里责备父亲的不听话,说好不送的。简单地说了几句话,父亲要帮我捎行李,我不让,确实我的行囊太轻了,父亲又说给我照路,我推辞不过,只好任他骑着车在后面跟着。我兀自走在前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说,静静的山道上,心跳的声音和发动机的声音一样清晰,偶尔路过人家,会听到牲畜家禽的诧响,但没有狗吠,附近的狗都被猎人的陷阱误杀光了。
山路并不长,寒冷的空气,此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冰冷了,额头还渗出了微汗。几经停驻,几番叮咛日常保重,我们很快到了最后一道山垭,剩下的路都是下坡了。因为处在山的阴面,所以白天融化的雪水此时已经结成厚厚的“门板凝”了,人走在上面完全没法迈步,只能侧着身一点点小心地滑行。我坚决不让父亲再送了,于是他就骑着车静静留在山口,却并不转身回去。我扶着行李,转过了一道又一道弯,不论在黑暗中还是光照里,都不敢回头,我怕看到他慈祥而苍老的目送,再也忍不住……身后依旧不时地传来鸣笛声,伴着那束温暖柔和的光,我止住狂奔的泪水,大踏步走向那个并不明朗的地方。
前方约定的车已在大道口等候,我低着头迅速窝在座椅上。这个地方有无数次父亲送行的情景,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隔着玻窗孤独挥手的样子……汽车启动了,窗外已看不到那束送别的灯光,但是群山巍峨环抱,恰似父亲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