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05 旧影
0.
“醒醒,快醒醒。”一个瘦弱的女孩使劲摇晃着少年的身躯,看着远方越来越近的火把光亮,更是着急了。女孩刚刚用笛子为他奏响了镇魂歌,平静了他即将失控的“魂”,少年因此而晕厥。可是她怎么摇晃也叫不醒“熟睡”的少年,无奈之下,她想是不是能找一点冷水,泼在他的头上能把他激醒。女孩站起来试图寻找,但遍地的死亡吓得她大声喊叫,尽管火以达告诉过她,不要迷恋城墙下的风景。她甚至感受到成百上千的冤魂在少年身边环绕,渴望少年的死亡,完成自己的复仇。
“不会死的,怎么能让你死……”
冷水哪里都是,但清澈的不再有了。女孩也狠下心来,抛去心中的惧怕,从木梯走下高高的城墙,踩过数不清的尸体跑到护城河旁,脱下自己的白色外衣并把它浸泡在水里,然后闻了闻自己占满水的手——味道并不是很重,但仔细想想还是有点恶心。
就这样吧。女孩心里想着,只要能弄醒他,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吧?她战战兢兢滴在微弱火光中摸索着,找到了木梯,然后爬了上去。
爬上城墙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看了看城墙下,吓得她立刻闭紧了眼睛。
女孩把浸湿的衣服放在少年的额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少年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云落……”
“呀!真好,还记得我!”女孩高兴地抓着少年的手,粘乎乎的都是血。她张开少年的手掌,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她所想象的伤口,才知道他手掌上沾染的血,或许并不是他自己的。
少年把女孩的手握在手心:“别看了,我没事。”
“骗人,你都已经是……是活灵了。”云落知道“活灵”是少年不敢面对的事实。作为活灵的人们始终被其他人所唾弃,谩骂,排斥,甚至于赶杀,因为他们的存在,人们没有了安全感,认为这些所谓的活灵会释放他们心中曾经死亡的阴影,报复,仇恨,但实际上,除去这些被称为活灵的人们,又有多少人能很清楚地明白真正的死亡会是个什么样的感受,真的就如他们所想的那样:黑暗而叛逆?真正的死,不应该是忏悔和回忆吗?少年闭上眼睛自言自语——现在,他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心中的黑暗,他也想时间倒流,宁可承受穿刺心脏的极刑以换来自己的死亡,也不想成为一个失去理智的活灵,滥杀,狂暴,带走那些数不尽的、原本可以享受幸福的生命。但是,这不是邪恶的幻想,也不是黑色的梦境,它在他的脑海中是那样的真切。最后少年单膝跪地,低着头说着,怎样面对那些死去的人们。
“那不是你的错……”
“那什么是我的错?!”少年突然的强硬语气吓坏了云落,清楚地感受到手心里的颤抖。少年抬头看了看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云落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抬起他的手,带着心中的稚嫩和真挚,亲吻了少年小拇指的指尖。对于卡旭的传统来说,这是表达自己来自心中最真挚的爱意。
“你……”
“别多说,我带你走。”云落打断他的话,“我们去哪儿呢?嗯……去风穴吧。”
“风穴?”
“是啊,极夜马上来了,逃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1.
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灼烧着东方冰后背上每一道旧日的伤疤。温度在卡旭人独特的苍白皮肤上游走,又被肩膀处的一道新伤阻断了去路。东方冰微睁着眼睛抓住窗帘的一角,手臂一挥,窗帘的紫色映满了整个房间,又抱起枕头呼呼大睡。
雪狐双手掐腰站在他的床边,脸上的表情哭笑相间,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被子说:“快起床吧,我饭都做好了。”
“你做的饭……”东方冰将一只膜翼伸出来压住被子说,“十多天了,我才知道你还会做饭。”
雪狐知道他是在讽刺,只能拿出她惯用的伎俩——就是尴尬地傻笑。上次东方冰在郊外的花丛受伤,是雪狐把他扶回来的,说是要好好照顾他的伤势,却是饭不会做,地不会擦。每天吃的无非就是手机上订的外卖,就连换绷带都是笨手笨脚的。
东方冰则像是与生俱来的好脾气,从来没有埋怨过。
“哎呀,第一次做,快起来尝尝。”
东方冰坐起来,用力揉捏着自己的头,却好久都得不到清醒。每夜纠缠的噩梦,褪去伪装就是他心底难以打开的心结。雪狐站在一旁,如往日一样盯着他身上的屡屡伤疤。一道道粗细不间的伤疤铺满他的前身,每一道都是一件值得诉说的往事。尤其是心脏处的红色伤痕,每次看见它,雪狐总想转过头去,因为那道伤不仅仅是东方冰的故事,也是云落的故事。
雪狐想问这道伤是从何而来,却无从开口。她明白,如果她想要继续装作是云落,这个好奇心就不能存在。
“喂。雪狐?”
东方冰叫了她两声,雪狐却还是傻呆呆地站着。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吓得雪狐从一个激灵中醒过来,急忙忙地为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想什么呢。”他问。
“没想什么,就是看你身上的伤……太多了。”
东方冰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手指触碰着其中的一两道伤疤。但无论怎么去触碰,也没有了当初的痛觉,就算是在回忆里搜寻,那些痛苦也是淡如清水。
“再难的事,早晚有过去的一天。”东方冰在自己的耳边轻语,算是给自己一个勇气。
是啊,早晚会有过去的一天。
2.
雪狐亲手做的饭菜,按照正常人的标准,也只能说是勉强下咽。她自己尝了两口,紧接着就像咬一口苹果发现了半只虫子,“呸呸”两下就全都吐进了碗里。好在东方冰不太计较,一连吃了一盘的茄子炒肉和两碗似粥的米饭。
雪狐一直劝他不要再吃了,东方冰也只是说了一句话:“吃饭就是三步:塞嘴里,嚼烂,咽下去。能吃饱就行,有什么吃不得的。”他也是一向如此,能够暴力解决的事情,从不投机取巧。雪狐偷偷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只是东方冰一个突然抬头,吓得她迅速收回了手。
东方冰肩膀的伤好了许多,但还没到痊愈的程度。拆开一圈圈的白色绷带,难得看不见那些止不住渗出的血。儿时的他因为是私生子的缘故,被放逐至边境从军,久经战场,倒也不在乎这点小伤小痛。他稍微活动一下肩膀,没有了一开始那样的疼痛,这对他来说伤就算是好了,穿好衣服准备出门,雪狐在他身后为他扣上了肩膀后的扣子。
雪狐抓着他的翅膀揉捏了一会,小声嘟囔着:“以前挺羡慕你们这些翼人的,现在觉得还真是麻烦,自己穿衣服可能都要费些力气——那你自己在家的时候是怎么穿衣服的?”
“卧室有两面镜子,对着镜子穿。”
“哦,还挺难。”雪狐为他扣上第二颗扣子,踮起脚尖抓着他双翼的说,“那以后,我帮你穿吧。”
“想得美。”东方冰几乎想也没想地说。
“你别总是撵我走。有人照顾你,你应该觉得幸福。”
东方冰回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烦。”
雪狐一脸的笑容瞬间凝霜,伸手在东方冰的肩膀伤口处佯装用力拍了一下:“哼!烦死你!”
东方冰也懒得理她,穿好了鞋子就说了一句“我去取摩托”,紧接着就是一记关门声。留下的雪狐傻呆呆地站着,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心里就已经踏入忧虑之中了。
3.
一个卡旭族的翼人走在蓝月人中间,一直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而再过昭华的焦点,也总会有黯淡的一天。
东方冰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是在“夏风馥郁”的冷饮店,而这家店正是东方雪闲来无事经营的。东方冰的出现使得原本惨淡的店铺一时间变得红红火火,难以抵抗的猎奇心理驱使着人们,都是为了这个“长得奇怪”的人而来。或是拍照,或是闲聊,然后再在网络上发布一条个人的微博,炫耀自己见到了一个长了翅膀的人。东方雪笑着说他是一个吉祥物,然后就摸摸他的头。
“吉祥物是什么?”东方冰一贯是冷着脸与人说话。
“吉祥物就是——嗯……就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
“你才是个东西!”
“啊,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不是个东西。”
“你才不是个东西!”
像这样之间的吵嘴,已经是习以为常。东方雪吵不过他,就开始动用“美人计”,要么就是抱着他,要么就是亲亲他的脸。只是东方冰从不吃这一套,这只会让他更没有好脸色。
人们的猎奇心理也因为时间的打磨变得平淡无奇,更是因为东方雪的突然失踪,他们的冷饮店也逐渐没落。东方冰也没有悉心照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营业,变成了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这些,也都只是往事。而往往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往事,无论是痛苦还是美好,回味起来甚至能感受到嘴角留香,或者身心舒畅。再者也可以闭上眼睛,看一场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的电影。唯有清醒过来,才恍然知道这些对于当下的生活并无丝毫益处,反而它们就像毒品一样吸食着仅剩的一些动力和向往,留下的也只是没有骨架的希望。
东方雪已经消失了七年有余,原本令东方冰痛苦的孤独也渐渐成为了享受。在蓝月,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安静在他的手中多到泛溢,也渐渐忘记了当初的喧闹的感觉。而现在,他不知道是要感谢雪狐,还是厌恶,总之他明白,这种喧闹的感觉又要回来了。
而那些纠缠不清的噩梦,雪狐会带它离去吗?
很凑巧,东方冰和雪狐,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4.
烈日。
这一点都不像极夜即将到来的样子,与传说中极夜的寒冷相差甚远。阳光灼烧灰黄的沙地,视线中的人影也随着热量而摆动,不时还有热风带着沙尘在地面如同顽皮的孩子一样奔跑,然后扑在人们的脸上,可人们却石像一般地站着。近百的士兵在艳阳下环绕着刑场,一个少年被捆绑在木桩上跪在刑场的中央,手持长剑的刽子手站在他的一旁。少年面前燃烧着炭火的火盆,看着对面的白发老人的身影在空气中扭曲,于是落寞的眼神中夹杂的恐惧消失了,转过头问旁边的刽子手:
“我父亲呢?”
刽子手像是没有听见,没有说话。
“他答应过我,亲手为我执刑。”
“……”
“那我姐呢?!我姐在哪?!”少年近乎咆哮地问道,可刽子手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丝毫未动,除了他被风吹动的头发。
他绝望了。他环视周围的所有人,每一张脸,也没有发现他想要找的人。每张脸都面无表情,没有眼泪,没有仇恨,他然后低头问自己,是不是他真的该死。然后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天空久久回荡,白发老人左手拿着长剑,剑尖指地。右手举起一支木质节杖,杖顶端一颗黑曜石。钟声结束,老人走在高台上,站在高台大声宣读:
“以自然之名寻唤先古精魂,草木为灵,长剑为魄,净化少族弑亲之罪,保我族永恒之命。”
老人停顿,从高台扔下长剑,立在火盆旁边。刽子手向前三步走,踢翻火盆,炭火滚落一地,紧握剑柄单膝跪地。
老人依旧举着手中的节杖,继续高声宣颂:“流水冲刷圣洁,火炎深染堕落。愿自然引领我等无知之辈,宽恕……”
刽子手站起来,拿起长剑,走近、用空洞的双眼直视着即将接受审判的少年。一阵风沙吹了过去,少年的眼睛被迷住了。
“终结!”
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呐喊,刑场中的所有人都仰面天空,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疼痛,一同撕心裂肺地喊着。与此同时老人手中的黑曜石节杖也应声断裂。
“这……不可能——停下!!”
老人睁大着眼睛看着断裂节杖的残肢,冷汗一颗颗从额头上爬出来,他的一声“停下”完全被呐喊声掩盖,刽子手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少年的胸膛。
鲜血从心脏向外迸溅,血滴铺满在少年的胸前。
“救……救我……”
刽子手惊恐地看着少年,惊讶于他怎么做到的开口说话。少年死死抓住刺进胸膛长剑的剑身,抬头看着右手还在握着长剑的刽子手,少年深紫色的眼睛看着他,也能感受到疼痛之外的长剑上来自刽子手的颤抖。少年痛苦地跪着,绝望的他终于松开双手,等待死亡。可刽子手已经失神,拔出长剑用来支撑身体,这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活……灵……”
回头看了看高台上的老人,却是拿着断裂的节杖瘫坐在地上,如朽木一样的方式。
待少年醒来,成群的士兵就已经围在他的四周,可是他却像是都没有看见,只是低头茫然地看着胸前巨大的伤口,不知在和谁说话:
“我……死了?”
身着重铁护甲的士兵们又紧握了长剑,剑尖抬高直指刑场上的少年。
“啊,我没死。哈哈!我还活着!”少年的笑声伴随着从伤口中喷出的血液,还有他深紫色的瞳孔让旁边的几个士兵弃剑而逃。少年抬起右手在半空似乎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五指握住空气,又将手放下。然后一个甩手横斩的动作让他身前的几个士兵头颅落地,带着他们充满疑惑的表情。也有反应快的向后跳开一步,然后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虽然这只是暂时的。
可是,少年手里什么都没有啊?
“怎么会……”剩下的也不敢继续想其中的蹊跷,不再犹豫,长剑直刺低头跪着的少年。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反抗,甚至是长剑再次刺中他的心脏时也是如死人一样。
当他们目光再次集中在少年身上时,少年已经死去的身躯突然爆炸,领域内一片火海,士兵们连同他们的盔甲都被化成焦炭。高台的老人看着脚下的火焰高声疯笑,然后捡起脚下被火焰灼烧的黑曜石,直接刺中自己的右眼,整个石头淹没在眼睛里,顺势向后倒下,整个身体淹没在火焰……
少年不知从哪里出现,站在老人的尸体边蹲下,拔出他右眼的节杖,再刺进他的左眼。
死亡也是一种艺术,完美才能得以升华。
“你们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吗?为什么要我死,而你们活着?”
“绝望么?”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少年冲出领域边缘的火墙,用长剑收割着所有他视线中的生命,没有任何一个仪式的旁观者得以幸免,近千人的平民和士兵让他杀到黄昏,或刺进腹部,或斩断腰间,或像执行死刑一样刺穿还在跳动的心脏,或头颅落地的残缺死亡。
他冲破人群,站在祠堂的大门前还在奋力挥砍。可是他并没有多少的力气了,身后的尸体已经快堆积成山,遍野的乌红流淌交汇,染红护城河。
后面几乎没有追兵了。
少年走进祠堂,五尊冰铜雕像围绕中央的七把长剑。他抬头看着雕像的面容,然后慢慢放下手上的长剑,单膝跪地,拔下七把长剑中的一把,飞快地跑掉了。
“守护!少族他……他逃了……”一个士兵从一个雕像后面走出来,对着从另一个雕像后面出来的人说。
守护全身燃烧着红色的火焰……
“逃了……那就,随他去吧。”守护举起右手打个响亮的指响,熄灭了全身的火焰说,“那是魔鬼,你不必在意……”
“但是——我……明白……”士兵握紧了腰间的长剑,重重拍了自己两下胸脯。蹲下来抓起一把红色的液体,涂抹在长剑的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