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劫后余生
延兴九年的冬天,来得又凶又早。
见过太多兵荒战乱的卫国人,迎来他们人生中最难熬的寒冬。
卫国和西隗北鄢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已经打了很多年。
西隗开国之君尉迟贤,乃是一代雄主。他凭着部落里骁勇的骑兵,铁腕兼并了分散在草原上各个小部落,势力越来越大,迅速成为中原王朝西北方的第一大患。
卫高祖李烈,刚刚以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将军顺利逼宫,一跃成为九五至尊。天下虽得,北方未平,南方更有无数割据一方的诸侯要平定,分身无术,只好眼看西隗坐大。
他一统南方之后,也曾挥师北上与西隗交兵数次。卫国彼时身经百战,横扫天下的兵马,和草原上剽悍的骑兵相遇,狼奔豕突,互有输赢,算是打了个平手。
卫国凭借幽鄢八郡山川之险,把西隗挡在国门之外,两国一对峙就是几十年。
卫高祖是武将出身,靠着部将的拥戴夺得天下,所以对本朝掌握兵权的将领异常防备,不断用各种手段消弱压制,以免自己子孙重蹈覆辙,江山易手。
他登基以后,承平日久,认为北方边患不过癣疥之疾,遂大力提倡文治教化为正道,把武功兵事当做微技末节。几十年下来,重文轻武之风蔓延,朝堂之上尽是一片西风凋敝的文弱风气。
卫国占据着广阔平坦的中原地带,更有膏腴富庶的两湖江浙,几代君主遵循高祖抑武崇文的祖训,轻徭薄税,慢慢物阜民丰,文风盛极一时,但武事却逐渐衰微,再也打不过骁武凭陵,弯弓射雕的游牧民族。
卫国就像一个富家的小孩,家财万贯,却弱小无依,独坐庭院嬉戏玩耍,如何能止住贪心的恶邻觊觎?
在西北几乎平安了两个甲子之后,卫惠帝升明元年,西隗数万精骑忽然大举犯边,卫国守将仓促迎敌,西部重镇朔州三日之内就被攻克。
三万难民流离失所,涌进晋北各郡。
这是卫国幽鄢八郡沦陷的第一个郡城。
升明四年,西隗大军直逼雁门关,卫国再败又失去宣州,并和西隗订立城下之盟,从此每年贡岁币白银五万两,绢五万匹,开始割地纳款以保太平的局面。
西隗从此尝到甜头,不停骚扰边境,今日攻城,明日掠地,西北战乱频仍,人民苦不堪言。
升明七年,卫国北边的北鄢国不愿西隗一国得利,也从白山黑水挥兵南下,卫军几战之下,连连败北,居庸关以北的国土尽失。
升明十年,卫国又连失新洲,渭州二郡,西北多个州城相继臣服在西隗的铁蹄之下,卫惠帝听到战报一病不起,临死留下“能收复幽鄢诸郡者封王爵”的遗诏,传位于卫宣帝,改元延兴。
卫宣帝继位伊始就发下收复失地的大愿,可惜话说得如何慷慨,战事却毫不给劲。就在延兴元年,北鄢和西隗联军而来,夺取冀州,获土地金银玉帛子女无数。因为利益分割不均,两国反而刀兵相向,卫国得以躲过一劫。
延兴三年,北鄢卷土重来,占取幽州。
也是这一年,铁珩伯父铁霭父子三人死在与北鄢交战的战场,涿州城墙尽毁,成了一座废城。
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年,卫国赖以屏障的幽鄢八郡,相继被西隗夺走朔,宣,新,渭四郡,北鄢夺走冀,幽二郡,涿州虽在犹失,只剩最南边的莫州这最后一城,还在苦苦支撑。
到了延兴九年七月,晋南再度陷落敌手,卫国不知不觉间,对西隗年贡已经涨成绢二十万匹,白银二十万两。
谁知休战合约刚刚签订旬日,人民还没来得及享受再次退让而换取的和平,一切都被打了个粉碎。西隗突然借口卫不肯派世子西去为质,派上万轻骑兵长驱直入卫国边境。
这次战事来得毫无预警,又凶又快,几天之内就横扫了无数州县。
西隗侵入国境数百里,抢夺财物,奸淫掳掠。大兵过后,多少村镇都成一片废墟。
好好的重阳节,弄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铁珩和岳朗家住的长亭村不过其中之一。
跟着战乱,延兴九年的冬天又轰然而至,一阵冷似一阵。
树叶早都落光了,裸露的枝条被风吹得呜呜作响。风卷着沙粒,扑在脸上,好似刀割一般。
傅怀仁揉着酸痛的肩膀,一步一摇走回家。他抬头看看天上压着的铅云,眉头皱得更紧了。
再下雪,这天就更冷了……
傅怀仁是相州城郊阳春镇的一位名医,虽说不上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倒也是仁心仁术,妙手回春。这几日,北面流亡的难民大量涌入,县府开设数处粥厂赈济,却哪救得了那么多。天气严寒,病倒了无数人,官府特地腾出夫子庙来安顿,城里的大夫全请去都不够用,很多人没等到救治就死了。
傅怀仁已经在夫子庙忙了两天两夜,如今实在支持不住,想回家睡上一会。
他摇晃着进了门,先去瞧了瞧东院自家收治的病人,然后迷迷糊糊灌下女儿递过的菜粥,连衣服也顾不上脱,倒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用枕头堵住耳朵,然而敲门变成了砸门,哪里挡得住。
他暗暗诅咒门口高悬的祖传药葫芦,不叫他安然稳睡,披上棉袍去开门。
门闩刚抽开,外面的人就直扑进来。那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男孩全身都裹在一件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小脸。
少年声音嘶哑,连声央求道:“大夫,求你快救救我弟弟,他就要死了!”
傅怀仁借着灯光一看,男孩烧得满脸通红,双目上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随着每次呼吸,浑身肌肉抽搐不止。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白色美玉递给他:“我有诊金。”
傅怀仁接过男孩,一边往屋里跑一边问:“诊金以后再说,他这样抽搐有多久了?”
少年紧跟身后:“两刻钟了。”
傅怀仁手法飞快,话音没落金针已经插入男孩的少商,商阳,合谷诸穴,轻轻捻动。几针下去,男孩毫无反应,他又抽出一支三棱针,在蜡烛上烧了烧,从男孩拇指尖扎了进去,出针挤出一个豆大的血珠,手一挑又扎入食指。
少年就站在旁边,目光一直钉在男孩脸上,眉心皱做一团。
“别急,别急。”傅怀仁喃喃念叨着,手下不停,“‘十宣穴’治癔病惊厥。十指连心,最是痛楚,三棱针刺出血大效……”他这般又似自语又似对少年讲解,不多时,男孩两手十根手指已经依次扎完。
果然男孩抽搐越变越轻,终于停了下来。
少年轻轻舒了一口气,傅怀仁又抓起男孩细瘦的手腕,一边诊脉,一边低声问道:“你弟弟发烧多久了?”
少年脸色青灰,依然哑着声音道:“从上个月开始,好一时歹一时的,断断续续总没停下来。”他直视傅怀仁,眼中的担忧不能掩饰,
“先生,他……到底要不要紧?”
傅怀仁细细诊着脉,低声说道:“外感六淫,皆能致痉。小儿肌肤薄弱,腠理不密,易中风邪。高热不退,就容易惊风……”他是家传的医术,自幼就熟读医理,人又大有学究气,平日间最喜念诵医理,把脉写方子时难免带出几句。他这么多年来行医发现,如此嘟嘟囔囔,絮絮叨叨,即使有急病,大夫和病人反倒不易焦躁,所以医书背得越来越溜,这个毛病乡里皆知,反倒成了一大特色。“邪气枭张而壮热,热极化火,火盛生痰……”他又背了几句才问道,“然此疾并不是天寒引起,他第一次发烧是什么时候?”
少年垂下眼,身子在单薄的衣裳里抖了一下:“那天,我们从外面回来……家已经被西隗兵烧了,家人也全都罹难……后来,他就时常发烧,不过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抽搐不止……”
傅怀仁暗暗叹气,这些天他见了太多这样的人。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衣衫狼狈,面容憔悴,但容貌风骨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如今也不过是成千上万家破人亡的难民之一:“对了,病源就在这里。你弟弟这病是骤然受惊恐所致。惊则气乱,恐则气下,气机逆乱,则神昏抽搐,致使四肢欠温,脉乱不齐……”他正自滔滔不绝,少年忽然身体一晃,好像站都站不稳了。
傅怀仁一把拽住他,只觉手臂极为瘦削:“你怎么啦?”
少年扶着床沿稳住身子:“我没事,我弟弟的病要怎么治?”
傅怀仁安慰道:“这病要以镇惊安神,平肝熄风为要。好在你弟弟以前身子不错,慢慢调养,应该不妨事。”
少年听到“不妨事”三字,心里一松,再也站不住,一跤坐在了地上。
傅怀仁低头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含混道:“我叫铁珩。”
傅怀仁朝外喊了一声:“小璇,快起来帮忙!”他呵开笔上的冰花,开始写药方。里屋窸窣半天,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傅怀仁紧着吩咐女儿:“快去厨房给铁兄弟热点粥来,多切几片生姜在里面。”
再回头时,铁珩头靠着床腿,已经睡着了。
那一晚铁珩带着岳朗,离开焚毁的家园,钻入山林逃命,山道崎岖,黑暗中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夜风很凉,两人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又冷又饿,不多时岳朗更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到处都是西隗的兵马,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铁珩想起岳家在离长亭村三十里的曲阳镇上,还有家卖丝绸的店铺,偶尔岳希文会带一双儿女去小住几天。
他专挑无人的小路,背着岳朗在夜路急行,能离开这些如狼似虎的西隗兵远一分,就多一分安全。实在累极了,才把男孩护在胸前,随便靠哪儿坐上一会,喘匀气息就继续赶路。
就这样走一阵,歇一阵,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将将走到曲阳。
原本繁茂的曲阳城上空,笼罩着一团青灰的烟雾。
这座小城也未能幸免,残酷的战事过去了一天一夜,死尸身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发黑,浴血之后的曲阳静寂无声,唯有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和焦臭。
岳家的店铺“黄金缕”大门洞开,房子烧塌了,只剩些“八答晕锦”“定州缂丝”的木牌扔了一地,再不见一个活人。
他们和过去生活的最后一点联系,终于也失掉了。
两人累得不能动弹,此时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在没倒的墙角下扒出来个角落,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不到半夜,铁珩就觉得岳朗身上燥热不堪,往额头上一摸,早已经热得烫手。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能把岳朗的头揽在怀里,按着以前自己生病时母亲的手法,在他眉心后颈几个穴位轻轻按揉。
血再次渗透了他手上裹的衣襟,在皮肤上留下点点朱痕。
整整一夜,岳朗都在高热和梦魇中挣扎,时时呻吟,呓语不断,直到天将拂晓,热度才降下一点,铁珩方敢合上双眼。
不知睡了多久,一醒过来岳朗居然不在身边,铁珩大吃一惊,跳起身出去找。
只见小男孩一个人坐在院里烧焦的大榆树下,满地的枯木残瓦,衬得他瘦小的身子更是单薄。
铁珩两步跑过去,先一把抓住手腕,探手额头不那么烫了,才安下一半心:“小朗,你在这做什么?”
岳朗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也不答话,嘴唇闭成一条窄线。
铁珩问了两次,还是没有回应,他才意识到,从那天晚上到现在,岳朗仿佛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铁珩心中一片焦躁,也只能勉强压着性子。好半天岳朗才动了动手指,指向树根处一点,依然一言不发。
大概是树下有什么吧,铁珩在岳朗指的地方挖了半尺深,剑尖碰到个东西,是个层层油布包裹的木盒,打开一看……
盒子里大概都是岳朗喜欢的小玩意,描花木陀螺、几个做得精巧异常的小绢人、三国人物刘关张、一柄鞘上有金丝装饰的短匕首、几枚颜色鲜亮的石弹子、刻着花纹的竹哨……
还有一个绣着麒麟的红荷包。
铁珩把盒子放到岳朗的怀里,声音异常轻柔:“都是你藏的宝贝?藏了多久了?”
岳朗不出声,拿起那个荷包交到铁珩手里,打开一看,里面是颗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只比颗蚕豆大上一点。
铁珩摸着岳朗的头问:“压岁钱?”
岳朗还是不回答,抓起了那柄匕首,把盒子往地上一扔,再也不看一眼,蹒跚地向外走去。
小男孩曾经的宝贝随便洒了一地。
多亏岳朗的这个小金锞子,在有人烟的地方换了点钱。他们两人饥一顿饱一顿,跟着混在不死的流民中一起往南走。
岳朗的身体却越来越坏,经常半夜开始发烧,梦魇不止。即使醒时也好像还在梦中,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铁珩试着给他讲故事,讲笑话,百般地问他,逗他,总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以前他总觉得岳朗话太多,整天像个八哥一样在耳边聒噪不休,如今他多希望他能像以前叽叽喳喳不停,拿各种问题不停来烦他。
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一个生了病的小孩,行程异常缓慢,沿途受的风霜饥寒之苦,说之不尽。就这样走到了黄河北岸的相州地面,这天晚上岳朗高烧不退,烧到后来更是抽搐不止,转成了惊厥的症候。
周围的流民纷纷叹说这孩子没救了,叫铁珩舍了他吧,不必再费工夫。
铁珩大恸,抱着他病急投医,幸好遇到这个医生医术了得,才救回岳朗一条性命。
铁珩心力交瘁这么多天,听到岳朗的病还可以治好,心里紧绷的弦一下松了,实在是累到了极点,片刻之间就昏睡过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