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魂之疾
铁珩是在淡淡的饭香味中醒来的。
床边的窗纸透着青白,远处隐约传来雄鸡打鸣的声音,天就要亮了。
他居然在屋子里,躺在真正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床蓝花的粗布棉被!
岳朗就躺在他身边,睡得正熟,铁珩用脸贴上他的额头,温凉温凉的,终于退烧了。
他坐起身,却发现双手都缠满了白布,透着一股浓浓的药气。
“哗啦”门帘一掀,傅怀仁的女儿小璇走进来。她身上的棉裙是极柔和的丁香色,映在熹微的晨光中,清秀的容颜彷佛一朵初开的花。
女孩手上端着个木托盘,更显得皓腕如玉,几支细细的银镯撞在一起,叮叮的十分悦耳。
小璇一看铁珩却着急道:“千万不要乱动!你手脚都冻伤了,我才给你敷了药!如果不好好治,回来烂掉了,你可别哭!”
她昨晚一直没说话,此时一说话,脆生生的,更兼眉目流转,一副小儿女的娇嗔。
又听傅怀仁喊道:“小璇,来帮我抄药方。”
“来啦来啦!”小璇答应着,把托盘放在床头,“手还能拿勺子吗?能拿的话先把粥喝了。千万别把敷的药弄掉。”
“小璇!”傅怀仁又喊。
“就来啦!”小璇应了一声,嘟囔道,“自己把字写得工整一点,让别人都认得多好……”她走到门口回头,“你弟弟的药我一会送来,你别担心,他已经没大碍了。”又笑一笑才掀帘而去。
已经忘了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铁珩捧起粥碗,温热的菜粥带着些微姜的辛辣,吞入饥肠,有说不出的美味,片刻全身都热融融的。
最简单的食物,却是已经久违的温暖。
铁珩小口小口喝着,每口都那么珍惜,嚼了又嚼,简直舍不得咽下去。吃一小半,又把岳朗摇醒,一勺勺喂给他吃。
小璇一阵风似的端药进来,对岳朗说:“这回轮到你吃药了。”
岳朗靠着铁珩身上,一点都没动。
小璇逗他说:“药有点苦,铁家弟弟,你叫我声‘好姐姐’,我给你拿块蜜汁巧果儿来过口。”
岳朗还是一动不动,铁珩苦笑着替他说:“他不姓铁,他姓岳叫岳朗。”
小璇浑然没觉出异样,小声道:“原来你们不是亲兄弟啊,”她过来拍岳朗的头,“来,小岳朗,叫声姐姐……”
没想到手还没碰到,岳朗却猛然向后一缩,差点碰洒了药。他已经躲到床最里面的角落,胳膊抱紧膝盖,尽量把身体缩成一团。
铁珩忙接过药碗:“还是我来吧。”
小璇疑惑丛生:“咦,这是怎么了?”
“等一下。”傅怀仁大概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时两三步走过来,对着岳朗眼睛仔细看。
岳朗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双眼空蒙蒙的,根本没有焦点。
铁珩忙下床,整理好衣裳,对他深深拜下去,谢他对岳朗的救命之恩。
傅怀仁拉他起来:“先别忙谢我,你弟弟的病有点离魂的症候,不是发烧这么简单!”他伸手要为岳朗把脉,岳朗把头扭到另一边,身体蜷得更紧。
到底还是铁珩轻声哄着,把他抱在怀里,抓着他的手腕递给傅怀仁。
傅怀仁三指把住寸关尺,目光停在岳朗的脸上,眉头轻轻蹙起,默默地把了左手,又把右手。
又翻开眼皮看眼睑,扒开嘴看舌苔……
铁珩一颗心跟着他的动作上了又下,下了又上。
好半天,傅怀仁才吐出一口气,慢慢说道:“病因你昨晚说了,惊怒引起的心肝郁热,心气不敛,伤阴扰神……”他拈着胡子,侃侃而谈,一时忘了旁边有人,“小儿神气怯弱,怒动于心,惊恐伤肾而水衰。神暂失其用,而现失魂之兆;于外则不言不语,四肢发软……”
小璇拉一下他的衣袖:“爹,人家等你治病呢,又不是来听你背医书的!”
傅怀仁瞪了她一眼,铺开一张宣纸,蘸饱浓墨,边写边说:“先用琥珀抱龙丸加减,以琥珀,朱砂,金箔镇惊安神;人参,茯苓益气扶正;钩藤,石决明平肝熄风;白芍、酸枣仁养血安神;这几味君臣佐使也尽够了,再加一味黄芪补气生血……”
小璇跺脚,嗔怪道:“又来!是不是前几天在夫子庙,没人听你嘟囔,都给憋坏了?”
傅怀仁笑骂:“小妮子,一点规矩都没有!”他被女儿打断思绪,停了笔下龙飞凤舞,无人能识的狂草,“我说到哪了?”
小璇抿去笑意,飞他个白眼:“刚才说了这么许多,谁知道说到哪了?”
铁珩低着头,试探地答道:“先生说琥珀抱龙丸加减,以琥珀,朱砂,金箔镇惊安神;人参,茯苓益气扶正;钩藤,石决明平肝熄风……”他一颗心全在岳朗的病上,本来就在暗暗记诵,此刻立时一字不错地重复出来。
傅怀仁眯着眼,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这才点了点头,悠然开口道:“药只能治身,心里的病还得自己化解,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铁珩搜遍全身,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那块白色的玉佩温润晶莹,衬在几枚铜钱之上,显得极为显眼。
傅怀仁叹口气,温言道:“你如今在落难之中,钱还是留着抓药吧。我虽然不是很懂,却也看得出这块玉佩价值不菲,是件有来历的好东西,更不能收了。你弟弟的病不宜奔波,正好最近病人太多,小璇一个忙不过来,要不你先住下帮着她干点杂活?”
铁珩岂能不知他是有心成全他们兄弟两个,连忙拜谢答应下来。
傅医生人如其名,心地如此仁善。值此多事之秋,医馆南院很快就挤满了病人。他还是甩手掌柜的做派:只管诊脉、扎针、背医书,写谁也看不懂的方子,有时有了疑难病症,对着脉案念念叨叨,不吃也不睡。
医馆日常的一切,都落在小璇一个人身上,忙里又要忙外,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幸好有铁珩跟着起早贪黑,劈柴,挑水,熬药,打扫,省了她一半的心。到了后来,更是把抄药方,整理脉案这些文字上的事全交给了他。
傅怀仁很快察觉到新抄录的药方病历,变成一色隽雅的钟王小楷,他虽然字写得如鬼画桃符,无人能识,却是个懂行的人,这笔力一看就是下过数年苦功的。再随手一翻,病理脉案也写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
他好奇地问铁珩:“你以前学过医术?”
铁珩摇头:“没有。”
“那这些‘脾阳不足”,‘下利清谷’,‘寒湿侵入少阴’,是从哪里学来的?”
铁珩微微皱眉:“是您刚说过的,我不过录在这里罢了。”
傅怀仁连连点头,大起怜才之意:“你家也没了,要是没别处可去,留下给我当个徒弟吧!”
铁珩自然求之不得。
傅怀仁这一沾医术就自言自语、滔滔不绝的毛病,其实就缺一个细心听话的徒弟,自然喜不自胜,更是搬出书房里成套的医典叫铁珩熟读;铁珩本来读书的天分就高,又一心只想快把岳朗治好,更加勤勉不惰。
师徒二人一个问一答十,一个举一反三,简直是搔到痒处,相见恨晚。
到如今,铁珩才觉得几个月的急堕终于见了底,周遭的一切陌生中透着熟悉,不过读的书从三坟五典变成了伤寒本草,琴上的文武七弦变成了针炙的毫针艾绒,几乎给他回到过去的错觉。
除了岳朗。
不知给岳朗吃了多少药,却像泼到石头上一样毫无作用。虽然不再发烧,失语之症却没有起色。整天躺在床上谁也不理,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喂药也不嫌苦,扎针也不知道疼。如果不去管他,一天见不到人,他也不抱怨。
书房里所有跟惊恐、离魂有关的医书,铁珩早已倒背如流。可惜那些又黄又脆的纸页里,深深浅浅的墨色间,任凭他再怎么秉烛夜读,废寝忘食,也找不回岳朗曾经生动明净的笑脸。
每天睡觉前,铁珩总是挑那些最曲折惊险的游侠志怪,神仙飞剑来讲。这些都是岳朗以前最喜欢的故事,过去得求他好久才肯讲一个给他听。现如今他上赶着讲得连篇累牍,声情并茂,就差拉开架势唱大戏了。
他求得不多,只要岳朗眉毛微挑,动动眼珠,或者勾下嘴角……
可惜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总是什么都没有。
屋外,镇子外,别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的光影如飞掠过,只有他们停滞不前。什么功业和希望早已成灰,只剩下一个卑微的心愿,他和他,都能好好活着。
小璇也心疼这个从不说话的弟弟,吃过晚饭的空闲,总是到他房间去做针黹,一头热地跟他说话逗趣。
外面已然微雪,炕上的火盆却烧得火热,小璇手上绣的衣裳是准备过年穿的,娇艳的松花色,前襟的绯色莲花还差几个花瓣没绣完:“你们那儿过年也唱戏吗?”
“去年刘真奴在阳春镇连唱了三天“玉簪记”,多少人去看,戏台子都要挤塌了呢!”
“虽然你不肯说话,我猜你唱歌一定是个破锣嗓,调门都找不到对不对?”小璇咯咯笑着回头,看岳朗还是老样子,才叹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快点醒过来吧,这么多天,你哥都快急死了……”
她幽幽地起了个调,少女的歌喉娇柔婉转:“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曲调宛如旧日。
岳朗在枕上略转了下头,似乎在盯着她绣花的背影。
铁珩劈柴回来,正好隔着门缝看见,一时停住推门的手,半晌也不敢动。
第二天一大早喂岳朗吃了早饭,铁珩就在书桌上铺好了纸,把男孩抱到桌子前:“还记得我教你写的字吗?”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朗”字。
岳朗在他怀里挣了一下。
铁珩只觉心头有把火在烧,他搂住岳朗,不许他再躲,声音清定:“都还记得吗?”握住他小手,一笔一划写着,“朗月清风……”
刚写完清字三点水,岳朗扔了笔,墨汁把纸染黑了一大片。
铁珩屏住呼吸,换张新纸,蘸满浓墨,再次把笔放在岳朗手里。
这次岳朗倒是动了,也不写字,径直把纸笔都丢到地上,从铁珩怀中挣脱出来,躺回床上,继续木然看着房顶。
铁珩嗓子堵着一口浊气,过去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一直被他勉强压制着,此刻都涌了上来,在胸中来回翻腾,把一切自持都绞得粉碎。
他把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拂到地上,哗啷一声,素磁的水盂摔了个粉碎,砚台翻倒,洒了一地墨汁。
脑子火热,心口却冰凉。
“我上辈子欠你的!一村人全死光了,就剩我们两个,你还不肯睁眼看看,整天就躺着,是不是想化成一块木头,一颗石头!”
嗓子喊哑了:“你还想要什么?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醒过来?”
铁珩重重地喘着粗气,沮丧而愤怒,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又想一头在墙上撞个头破血流。但是这口气却哭不出也喊不出,依然在五内来回翻搅。
罢了罢了!干脆他们一起出镇子跳漳河去!一了百了!
他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低声吼道:“你不想说话是吧!我也不想说话!我们一起去死,今后谁也再不用说一个字,岂不更好!!”拽住岳朗就往床下拖。
岳朗身子拼命往后缩,却哪里敌得住他的力气,咣地一声被他拉下床,赤着脚伏在地上。
铁珩也不管,双目血红地拖着岳朗往门口去。岳朗嗓子里嗬嗬的,像是极力压低的尖叫声,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小兽。
铁珩回头望去,被他眼中莫名的惊恐一下射中了。他忽然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西隗兵如狼似虎,火光掩映的树丛中,他也是如此惊恐愤怒的眼神。
是他,死死捂着他的嘴不叫出声,一直到男孩晕过去。
那时是他死也不叫他出声,如今却又喊着叫着求他说话!
铁珩眼前模糊一片,岳朗惊怒的眼睛,和那夜脸上斑驳的血迹重叠在一起……
“小朗!”铁珩抱着岳朗哭了出来,不是嚎啕,更不是抽泣,而是发自五内颤抖和呜咽。
岳朗当天夜里又发起高烧,铁珩懊悔无比,衣不解带地陪在他身边。
直到天明岳朗才退了烧,铁珩才躲进柴房,把眼睛都哭肿了。
傅怀仁看他如此懊恼,就没忍心说重话:“你关心则乱,可下次切切不可如此鲁莽了。”
幸好岳朗病了两天就好了,没进一步恶化。
转眼已经过了小雪大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这天铁珩正在劈柴,小璇跑进来抓住他就往屋里拽:“铁大哥,我刚才喂小朗桂花松子糖,他抬头冲我笑了一下!”
铁珩不禁心中狂跳,果然自己猪油蒙了心,对着岳朗背诗、抄书、讲故事有个屁用!早就该拿鸭汁馄饨逗他开口,用鹅油煎饼逗他笑,再不成用醪酿糕韵果儿围起来,早晚他会伸手去拿的!
他跟着小璇冲进屋,岳朗还是坐在床上,眼里似乎多了点神采。
铁珩蹲下身,对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快过冬至了,我给你买了爆竹烟花,集上还有花灯,闹蛾,雪柳,千百般好玩的东西,你要不要?”
岳朗忽然伸手抱住他,把脸贴到他胸口。
铁珩搂住他,轻轻在他背上安抚,柔声说:“好,小朗,我们慢慢来。”
小璇看着这兄弟两个,又是哭又是笑,抹着眼泪带上了门。
岳朗靠在铁珩的怀里坐了很久,铁珩摸着他毛茸茸的头顶,不觉倍感心酸。
才几个月,小胳膊细得不盈一握。这是原先嘴最馋,最会吃,也最会挑食的岳朗。
也许等养好了病,再好好吃吃,以后还能慢慢胖回来了。
“以后”……唉,多么渺茫的一个词。
铁珩从身上摘下那块玉佩,轻轻给岳朗套在脖子上:“这块玉有个好听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岳朗点了点头,小脸上瘦得就剩一双大眼睛了。
“汉朝时有个大臣奉皇命去昆仑山求仙,远远看见一只白色鸾凤在山前起舞鸣叫,声音像芦笙一样好听,他们就想把它抓住,回去献给皇帝。他们中的一个神箭手,拉开弓射去,谁知这只鸟一头飞进石头里不见了,只剩箭杆插在石壁上。”
“这些人凿开石壁,采出一块甜瓜大的羊脂白玉。后来找京城里最出名的玉匠,选了最白的石心,雕成这块玉佩,取名叫玉鸾雪,就是说它的颜色比昆仑山头最初的雪还要白。”
“后来兵荒马乱,这块玉也流落民间,年头久了,以讹传讹变成了‘玉楼雪’。曾经有个波斯的胡商,最喜欢白玉,行商数十年收集了上百块,自认收藏天下无人能及。他听说这块玉佩的故事,十分不服,请了好多人来做评判,把这些玉都拿出来摆在一起。结果一比之下他的玉不是显得青,就是显得黄,都没有‘玉鸾雪’正白之色,皓洁无比。大家都说那只白鸾还活在这块玉佩里,月光好的晚上,如果特别安静,还能听到它唱歌呢。”
岳朗往他身上靠了靠,嘴唇翕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铁……叔叔……给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这一刻真是失而复得,喜出望外。
铁珩深深吸着气,努力压下喉头的泪意:“对,这是铁家传家之宝,我小时身体不好,总爱生病,所以从记事起就一直戴着。”他微笑着,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气,“现在给你戴上,从今天开始,邪魔外道,见者避易,再也不能近你的身了。”
岳朗拿起玉佩对着烛光端详了好久,小声问:“能辟邪?”
铁珩笃定地点头:“能!还能保平安。”
岳朗把玉佩小心地放到衣服里,紧紧抱住铁珩一只胳膊,呢喃道:“那多好。”
他说了这几句话,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光了,就此沉沉睡去,还抱着铁珩的胳膊不肯松手。
铁珩低下头,在男孩头上蹭了蹭,岳朗头发里还能闻到桂花松子糖的清甜。他叹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怀里有这个温热的小家伙,给了他无法形容的慰籍。
好歹还剩了一星星家的样子。
邪魔辟易,平安无事,在这个乱世里,他再也别无所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