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我太太,我总会想起她那颗头颅。最先想起的是轮廓:第一眼见到她时,我望见的就是她的后脑,那头颅有着某种曼妙之处,好似一粒闪亮坚硬的玉米,要不然便是河床上的一块化石。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定会夸她“头型雅致”,你简直一下子就能想出颅骨的形状。
对于大卫·林奇来说,用一种极其精致的方式来讲个平庸的故事并非难事。甚至故事还生动有趣,揪住你的好奇心一路驰骋,他有耐心布局,就像故事里的女主角艾米一样。‘GONE GIRL’,一言以蔽之,讲的是中产阶级婚姻生活的虚伪与矫饰。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在影片中,导演设置了多种线索与叙事视角,如此设置的原因并非在于其意欲呈现事件最高程度的客观性,而想呈现出不同人讲述的故事版本及其形成的心理机制。换言之,他重视的是事件与人发生勾连时,所发生的某种错位与接受差异性。但是显然,导演的初衷并未达成。影片的前半段看似是以尼克的视角讲述的,后半段以艾米的角度讲述。而事实上,在前半段中,以艾米的日记与“寻宝游戏”作为了“失踪艾米”的不断“现身”;而后半段中,艾米更是占据了令人震撼的片长——艾米是剧中毋庸置疑的第一女主角,而尼克的形象则苍白模糊,像是专门陪衬艾米的帅气“花瓶”。
影片中惯有的套路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Amy之所以疯狂报复,是因为Nick的背叛。尼克将她从繁华的纽约拖至偏僻的密苏里州,依赖Amy仅剩的资产盘下一间酒吧,却开始和年轻小妞儿鬼混,并意欲提出离婚。于是,从小到大的人生赢家“Amazing Amy”成为了怨妇Amy。按照她的逻辑,你Nick夺走我的自尊与骄傲,这跟杀了我也差不多了,所以我弄死你,也是你罪有应得。这是典型的“你不仁,休怪我不义”的逻辑。只是,他人的过错并不能当作自身恶行的保护色。
因此,这里面Nick的形象过于单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取得观众的同情,以他为视角的第一阶段叙事并未过多展示他的内心世界,反而不断地暴露他出轨、以及对妻子真实态度的过程,而其中Amy“创作”的日记里二人曾经的“甜蜜片断”的闪回,更像是坐实了他“负心汉”的形象。这当然是有意为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观众心理导向某种程度地理解与认同艾米,甚至认同片中那句自认为经典的“这就是婚姻”。毕竟该片宣传时曾亮出豪言壮语:“终结1500万对婚姻”。
“敌意”的女性形象
可别觉得导演对Amy有多少怜悯,整部影片中他设置的女性形象无一是健全的。Amy自不必说,是父母创造出的一个“人物模型”,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断地扮演着自己,对他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和报复心,仿佛是一种反作用力,生活在其父母的操纵之下,愈发想要操纵他人。Margo与Nick异卵双生,活像Nick的女体,或是“Nick”般的女汉子。因此,她在片中不仅成为了Nick无条件的倾听者与支持者,而且经常替真实的Nick发声,如在开始时她就代替沉默的Nick直白地说出了对Amy的不满,又如在最后她知道Nick要与Amy妥协复合时,近乎崩溃地坐地痛哭,那正是Nick的真实心境。女警聪明能干,虽然知道案中的蹊跷,但也无力反击,只能结案了事。围观女群众愚蠢脆弱,步步被Amy利用算计,成为Amy复仇行动中的有力帮凶。与尼克偷情的安迪胸大无脑,成为尼克的泄欲工具,在危急关头被尼克一脚踢开。“雌雄大盗”里的酷女孩葛兰泰是个社会底层太妹,抽烟喝酒文身,勾搭男人抢劫,为了钱可以不顾一切。
可以说,这样一组并不讨喜的女性形象,是会让人觉得导演多少对女性有敌意的,女人要么泯灭了女性特征、成为男人的追随者与支持者,如Margo、女警;要么是美貌的婊子,至于怎么“婊”,则各有不同。
松散的一环
从“雌雄大盗”黑吃黑洗劫了Amy后,剧情发生了“意外”的转折。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这一情节?冷静聪明、且身负复仇大任的Amy为什么会对陌生人放下戒备,与之过从甚密,从而露出马脚,最后遭致洗劫?粗鲁的小太妹又何以能轻易看穿艾米的精心伪饰而断定其不敢反抗?这在逻辑上都是无法成立的。原著中给出的解释是,小太妹葛丽泰是艾米曾经想扮作的酷女孩,她不由自主地接近她,是因为想以后更加“标准”地扮演酷女孩。而“酷女孩”则是尼克喜欢的女孩类型,似乎潜意识里艾米还在“讨好”尼克,也为之后她再次选择回到尼克身边埋下了伏笔。
但如此解释多少有些牵强。这是剧情中松散的一环,看起来像一个讽刺,是对计划周全思维缜密的高智商犯罪分子的一种赤裸裸地嘲讽,真正的罪犯什么都不计划,不蒙面不委婉,单刀直入地抢走你的钱,若你反抗,就把你摁到墙上扇耳光。
但其绝非止步于讽刺,而是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的是生活中的偶然性事件。这种偶然性事件将神机妙算、近于魔女的艾米重新打回人间,一方面使我们相信艾米这个人物的真实性与局限性,这个高智商的“温室花朵”虽然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与计划性,却终归短练,以为什么都算计到了,偏偏阴沟里翻了船;而另一方面,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若没有这个将其逼至死角的情节,这个故事基本上就没办法讲下去了——女主角艾米的复仇基本就以失败定局了:
A:艾米被民众发现,“嫁祸亲夫”的阴谋被戳穿
B:艾米自归,声称被丈夫的深情告白感动,却从此永远丧失婚姻的掌控权
如此一来,这个批判中产阶级婚姻生活虚伪内核的平庸故事会面临烂尾,以“暴力”“性”包裹起来的夸张形式会被架空,其寄寓“婚姻”的欺骗与真情、妥协与经营的“普适性启示价值”也会丧失。于是,“遭抢劫”这一桥段便有了另一功能性的指向——连接、扩展剧情,即使,这在在叙事链上过渡得并不顺畅。
“悲情”的中产阶级
于是,德西便得以正式登场,成为女主角艾米的又一陪衬。导演故技重施,德西被设置为羸弱而病态的男人,幻想自己是“英雄救美”的骑士,软硬兼施地试图控制艾米。不作死就不会死。于是,艾米“心安理得”“顺理成章”地杀了德西,把“自己的失踪”嫁祸为“德西的绑架”,而“谋杀德西”也变成了“正当防卫”。
艾米成功为自己“洗白”了,并在公众视野里大摇大摆、以胜利的姿态重回尼克身边,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故事行进至此,一个接一个的剧情反转让观众禁不住恍神,这哪是复仇啊,这简直是以“谋杀”这一极端行为而进行的深情告白!我就是爱他,他背叛了我的爱,我就可以毁了他;他回头,我也可以原谅他而毁了别人。真是不寒而栗。
在这里,中产阶级的婚姻生活像一场场假面舞会,无论是艾米父母在人前人后那种令人作呕、颇像表演的“模范夫妻”的模样,还是艾米与尼克之间的斗智斗勇、机关算尽的婚姻坟墓,我们会发现,为了维持“恩爱”的外表,他们必须假装,假装理解,假装相爱,假装高潮,假装高人一等——层层叠叠的面具已经长在了他们脸上,如果要揭下,势必扯皮撕肉。
GONE GIRL。那个看似充满魔力的小魔女的确消失了,永不再来,可是剩下的是真正的在婚姻中的魔女。“远去”指的不是她曾经的失踪,而是她自己。小说结尾处,尼克对艾米百依百顺,艾米有时禁不住问,天哪,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尼克答,因为我为你难过,因为每天早上你都必须醒来扮作你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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