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很多人问我:“你去田野调查的时候碰到那些个穷人,是不是都苦大仇深、以泪洗面的?那不得拉着你说个没完?”
最初遇到这个问题时,我总会有一些手足无措,试图给出一个详尽的回答,却往往不知道从何说起。后来索性和提问者一起哈哈大笑,或者随便说个俏皮话把问题跳过去。
事实上,“穷人”本身是一个太难定义的概念。他们的共同点在于经济上都面临困境,但是这些人本身的个性、导致他们贫穷的原因、他们所能得到的社会支持都千差万别,这些都会直接影响他们面对陌生人时的表现。
而我所知道的“最贫穷的人”,往往并不会和我们详细诉说自己所经历的苦难。相反,他们的反应大多木讷甚至冷漠,反倒是我们,这群访谈者,经常被所见所闻惹得梨花带雨。
下面的这个短小的片段发生在我刚进大学时。细细想来,它似乎可以更好地阐释不同的人面对苦难的所持有的不同态度。于是我把它写了下来,希望他人看到,更希望自己铭记。
那是2015年夏天,我随师兄去宁夏固原调研。刚进第一户村民家,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土炕上躺着的,是一位形如朽木的妇人,她半蜷着身子,脚底下是一个看不出本色的尿盆。土炕的旁边散落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破凳子,地上是一大摊黄色的液体,在三十八九度的高温中散发着刺鼻的腐臭气味。
面对这样的情境,我不安的扶着门框,想找个借口马上离开这个令人发指的地方。师兄却拉着我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给男主人让烟,然后轻声问了一句:“这是阿婆吧?我们说话会不会吵到她?”
男主人是一个瘦高个的大爷,他一边抽烟一边对着我们说话,声音很大:“没事儿,(癌症)晚期了,早都疯了。”
我惊诧于他会说出如此粗鲁的话,好像床上的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而是一条行将就木的老狗。然而调查员的身份又要求我保持着善良甚至略带夸张的微笑,彬彬有礼又云淡风轻地问出一个个套路性的问题。于是访谈就在刺鼻的气味与老妇断断续续的哼哼中尴尬进行:
“大爷,您家几口人啊?”
“两口, 我和我婆姨。娃娃大前年出事故死了,儿媳妇改嫁了。”
“啊?嗯...您孩子...是出什么事故啊?”
“他去和人跑运输,晚上车翻下去,拉到医院就没气了。”
“... ...”
就在我们不知如何继续的时候,老妇人发出了一声渗人的惨叫:“呃啊... ...”
她的声音不高,却吓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对面的大爷倒是比较平静,跟我们说了句“等一下”就爬到了炕上。他背对着我们,先是双臂用力把老妇架高了一些,然后把老妇人的胳膊缠在他肩膀上,一只手把着住老妇的身子,一只手拿起尿盆,冲着老妇喊:“尿了啊,尿了... ...”
师兄稍微向外侧了侧凳子,示意我不要向那边看。慌张中我移走了目光,却再也不知道将它聚焦在何处。于是我就那么空洞地看着满是污渍的地面,一遍遍地听着男主人的嚷嚷:“尿啊,尿啊!怎么还不尿啊。人家都笑你呢,尿啊... ...”
想象着老妇人的样子,环顾这家徒四壁的环境,我的眼泪几乎流了出来,向师兄要纸巾,他轻声嘱咐我赶快擦掉。
终于,听见水流的声音。男主人处理了一下后续的事情便回来坐下,嘴里又叼着一根烟。
“大爷,大娘这病有几年了啊?”师兄问到。
“咳,我娃娃出事后一年就有,一三年呗,查出来就晚期。”
“嗯,去大医院看过吗?”
“看过,做了几次化疗,又开了些药。后来家里没那么多钱,就回来养了。”
“现在医保不是给报销百分之八十,还是多少来着?”我小声咕哝。
“娃啊”,大爷叹了口气:“报了很多,花的更多。玉米每斤七毛,五亩玉米地怎么凑出五万块钱哦?”
“啊,嗯,也是啊,是很难的...”我被噎的说不出话,只能尴尬的附和着。瞟了一眼记录本,事先拟定的访谈提纲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一眼师兄,他似乎也很为难了,支吾了很久才说话:“大爷,那您有没有想过再养点牛啊羊啊什么的,多赚点钱?”
“没有么”,大爷扔了烟头,看了一眼空烟盒,又默默放下了。
“啊没有哈,可能是大娘现在还需要照顾是吧?家里缺人手。”
“是哦。”
... ... ... ...
我不记得是怎么结束访谈的了,只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大爷执意要送我们。他陪着我们走到村口,一路都是一个样子:话不多,微驼着背,一根一根的抽着烟。要是没有之前的访谈,我可能会劝他少抽些,毕竟那样对身体不好。可是那天,我甚至真心希望他一直抽下去,如果这样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的话。
回首在西海固的日子,我也会问自己什么是苦难,它和痛苦有什么差别。
答案似乎很简单,所谓痛苦人人都会经历,哪怕是不经世事的孩童,也会为低分的试卷而难过一阵子。可苦难不同,它更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浩劫,把人的肉体乃至灵魂一点点抽空。面对苦难,人所失去的不只是财富,更有可能是七情六欲和宝贵尊严。他们当然不愿这样,可是也未与如此,才能活着,才能继续生活。
在“活着”面前,一切都太过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