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


房后有一大片园子。按面南背北的方位,前面是周家,左面把山的姚家,右面杨家、宋家、邱家、张家,这一栋红砖红瓦、林业局东林转盘道职工房就齐了。重点是后面,对着王家和兰家,是我家的大园子对着他们俩家的园子。没拿皮尺丈量过,多大的见方一直成谜。

  有一棵樱桃树,最早结果的。艳红,阳光下,吹弹可破的薄皮,上面的小绒毛活灵活现。就捧个平常冒饭盛汤的粗瓷碗,摘得拔尖儿。口急,洗多麻烦,往嘴里塞一把儿,囫囵的,樱核也会吞咽一粒半粒,伤不了身,年少无畏。

辟三垄豆角,四根瘤节灰皮架条往地里一扎,在将头尖上拢紧系绳结,秧蔓疯张着,像水母的触手绕来缠去。心形的叶子初成小手样大,色泽正面深背后灰,会沾身,掐下来,拍在肩头,烀在胸口,佩挂军衔肩章的荣光。我们这的豆角肉厚且宽,味好还耐吃,江东宽的美名是远扬的。紫皮茄子和青绿辣椒也是要来两畦的。茄子可蒸可炖,也都可搭配面舌头的土豆;青椒要炒切成薄片的五花肉,满口香,从嘴丫子缝往外渗油。我的大爱,还是那两行黄瓜。小瓜刚成胎形,缀上小黄儿,像小人书上鬓角着花吹箫的乐和,煞是撩人。我就朝晚惦记,梦里都警觉着,怕嫦娥偷了,奔回月宫,喂了红眼巴嚓的小白兔。我是等不急的,瓜的籽儿才蓄润了汁水,用上莫待无花空折的狠劲,就入口进胃肠去,一条龙,简单明了。

我的私心,遁不过妈妈的心眼。她埋怨我,瞅着丝条上空荡荡的茬口,更多的是惋惜,对没长实成的瓜无端浪费的惋惜。道理与吓阻总是不见成效,愚昧的行为屡会同化我的馋舌。急眼的妈妈抬起手,挥在空中,巴掌那么大的云朵,又轻轻地落下。惯了,我连脖颈上起了皴的皮都不会皱褶。心里嘀咕,我已化成铜墙铁壁的阿童木,你打我手会疼的。

  妈妈是要工作的,我就有钻空子霸吃园子的机会。她在制材厂附属的大集体上班,这样的单位是临时编制,接正厂的边角余料做木材加工。虽然端得是泥饭碗,与正式职工的铁饭碗无法匹敌,薪资缩水,工作时间是绝不含糊的,加个班更是家常便饭。上学前,她用那辆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驮着我,弯过转盘道的花坛,骑过二中,自来水厂,过有岗房起落杆的大火车道,是集经处三角形构造的商店,木头连片成山的贮木厂,自治州劳模刘生田无私奉献的工厂,制材厂原木车间朝东的大铁门,左打把爬段短坡,是横贯镇上外界的主路,约摸五百米的距离,就到了。下道几步,就是我经常去光顾的,他们的单位。

厂院里胡玩。在堆叠的老高的红松、白桦、曲柳或柞木楞上,咋毛的马猴一样窜跳,跟头把势,刺溜几块青皮,屁股墩成八瓣都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妈妈会不高兴。遇上一簇山沙成丘,我会安静如处子,攒几个沙包,再掏两个沙窟窿儿,打通,小心刮扩松散的顶壁,了局是突然的塌方,埋没我的手臂,濡润润凉瓦瓦的,酱闷扣肘子,这种小刺激让我兴奋爽快。她干啥活,有多忙,几点下班,会在我的无忧时光里像板擦一样抹去。

  晚上睡觉,我会拽着妈妈的胳膊沉入黑甜。听过爸爸讲的《一只绣花鞋》,看过小青换皮的电影,在《神女峰的迷雾》中物化,《405 谋杀案》让我对旅馆的同款房号望而却步。涂脂抹粉的妖精、魂画魂儿的小鬼,阴险狡诈的凶杀犯走马灯一样,在我跟前晃来荡去,唬得眼皮子拉闭灯绳了也合不上。同样,我也捉过爸爸,他臂上的肉瘦,骨头棱子硌手。嗨,就是没妈妈的宣乎。

  入学,童趣的粉红泡泡会让风切割,我玩耍的疆场,大部分时间被校园和家的后园占有。走出家门,斜挎上书包,老师的管束,是不敢稍越雷池的。放学,就意味着放羊。书包往火炕上一丢,奔向我的乐园,我又可破马张飞了。抓地喇咕儿,挖蚯引,追蝴蝶,逮蜻蜓;大头黑蚂蚁除了两只弯勾的触须,有六只脚,要不跑得飞快,左冲右突,不会转向,爬高就低,如履平地;尖嘴的喜鹊也会来,落在帐枒上,显摆它,单音复音随意变腔的歌喉;还有花大姐,也叫二十八星瓢虫,聚众喧腾,往身上扑,总有种玩伴让我不亦乐乎。妈妈的出现,她会推开后窗,老三!唤我。给你糖,苹果或哈蜜瓜味的糖,时而会有绵软可嚼香喷喷的牛奶糖。递过来,花绿的糖纸上还存有她手的温度。这是我的惊喜,也是规束我的条件,像协商后一纸签字画押的条约,我很不情愿,但终究抵不住糖味的诱惑,抗体是零。浑身长刺一样坐下来,打开书,铺开作业本。她的招唤,搅乱了我的取舍,这是对我的恩惠还是对我的挟持。妈妈对付馋猫的方法,还有炉果、蜜三刀、江米条和葛瓦斯。

  养花,盆里栽的花摆在向阳的窗台上,一溜儿,一盆挨一盆。月季、灯笼、仙人球、君子兰。没见施过肥料,花就出落的通透水灵。养花由人,这是不是迷信。我可管不了花仙木魅,被月季杆上的锥刺蛰过;掰过灯笼花,吃花托节上的球茎;扣撒过盆里的土,埋了咕汰的,窗台坑上火烧连营,水漫金山。我的辣手,酿了罗乱,妈妈发了三丈火后,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苦笑。花照样养,纤苞浓朵,更精神,更明丽。我到是更钟爱园子里的花草,是妈妈缕着帐边下的花种草籽儿,刺玫和喇叭儿花会应季绽放,招惹着绿蝇黏在瓣叶上梳翅儿,蜂姐瓷在蕊上啜蜜。

大屋的东面坐着地柜,上面放着两个水曲柳打造刷了原色的厚实箱子,真有曲水流觞的纹路;墙正中是面长方形的镜子,右上角丹漆行楷小字,先进工作者奖励云云。大了,就用它来臭美。两边有同尺寸的像框,全家人的合照,单人照镶在里面。有一张妈妈爸爸的合影,黑白的。爸爸梳着利落板整的三七开小分头,细眼清秀,英气逼人;妈妈叉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子,水汪汪的杏眼,天可怜见。依偎在朵朵莹花的桃树下,哼,这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那是丹青写意的青春,也是他们丰饶的盛世年华。

  爸爸故去后,每回老家再走,无论远到市里,还是近至镇上的车站,她都会相送。目光跟随你一步不落地踏上火车,安坐,放妥包裹。她佇身在站台,隔着车窗,那个角度,巴巴地仰望着。别鸟惊心,那声车头传来震动耳膜的长笛,从以前到往后,总是复奏着一样的老调。我会想,她转身后的样子,来时还有人跟她磨牙,附和她平常揣在口袋里,回回翻出来的叮咛,而归程,只剩了看不见摸不着嗅着无味的空气,还有自己零乱碎细的足音,在一寸一寸短去的晚景里,落寞、瑟缩、孤冷,像田园里一枚寡了水分,打了卷儿,染了风霜的叶片儿。

实话实说,我家的园子根本不大,四乘五,二十平方米足矣。随着我们哥仨身体的足壮,还搭建成了两间偏厦。王家和兰家临着马路,又是独立私房,拥有真正的大园子,歪脖老柳翻浪,萋萋芳草绕膝,看得我流了老长的哈喇儿子。往脸上贴金,胡诌瞎扯,是在有天睡个大觉,将早的残梦里,出现了一片园子,真真的,就在我家屋后。绿肥红瘦,瓜果鲜蔬。还有妈妈,眉头微蹙,眼神含着一丝怒气,乌发油亮,她是那样年轻康健。数落着淘气的我,抬起那只我熟悉不过的右手,犹疑着,滞在我的头顶,还是那片祥云,迟迟不肯落下。我呆立在她面前,她的长像,穿着的确良的袖衫,宽腿的土布蓝裤,脚面敞口搭着锁扣的方跟皮鞋,清清楚楚。啊,妈妈,像她那样唤老三,心窝就叫指甲盖儿划了下,起了一道凛子,撕撕拉拉的,鼻头一酸,多想她扇我一巴掌,痛,我也心甘情愿。那样,真的有那片让我少小不知愁味的田园,更会唤醒,证明她的存在。她是我面对生死离隔的那堵墙。如今,塌了,让我看到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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