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人儿
我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有个生活在城市的妹妹。我和她长得很像,除了有些古怪的性情。做错事被母亲惩罚,妹妹会大哭,我不会。我沉默,没有眼泪,这让母亲既失望又无可奈何。妹妹不喜欢我,她发现了我处处小心的心机。她是不喜欢我的,我及我的方式。虽然摔破了吃饭的碗我们都想办法藏起来,妹妹处理它们一定会扔的远远的,彻底的。我是不慌张的,把碎片的模样看清楚后给它们选择地点,有埋进土里的,有放进皮箱的。我从乡下带来的旧皮箱,是露着木架的酱红色。来到城市的时候,我提着它,披着一把没有剪短的厚头发。我和妹妹是不同的。
你真的太古怪了,你真不像妈妈的小孩。妹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吃饭的餐桌上或者放学的路上。
我讨厌每天早晨起床后,见到镜子里我的脸,一样细眉大眼的她在看着我,无处不在。如果我有天空一样蓝色的脸,那么,也会和风一样,飞的又高又远,经过大鸟和云,向着太阳飞去。我在故事书的封底画满蓝色面孔的小人,画在不被发现的角落。有做事的,买菜归来的,画着日落和蒲公英的,有织染桅黄色棉布的。她们长着细脖子细胳膊,光着脚,留着不肯剪掉的厚头发。薄荷草味道的头发。我让她们生活在白芒草深处,不大的木屋里。每一个人都做期待已久的事。
那里没有准备父母和姐妹,没有人告状争宠,没有惩罚的家,简单的家。木头味道就足够了。
有那么一个傍晚。我画出了一只最漂亮的小人,与其它很不相同的。有大大眼睛,扎起头发的蓝面孔。她的衣服不宽大,脚上是穿缎带绣鞋的。她整洁有光,快乐的给窗户前面的玫瑰花丛拔去杂草。
大概是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画的。那天,妹妹送给我一条黄发带,镶满米珍珠的宽蕾丝的样式。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以为我没有看见。那样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太在意去看,轻轻一闪,已经很耀眼。
她朝我走过来。
“上次的数学题,你教我解的那道题,记得的吧”。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说,双手搭在背后。
“哦,那件事啊”。我不上心的回答道。“怎么样呢?”
“考试的时候,多么的巧,就是这类的题目”。妹妹似乎找到了和我说话的捷径,声音明朗的和我画的芒草一样,被风吹过时发出和煦的响声。
“那么,祝贺你。”毕竟我们是彼此不喜欢的。小时候,因为母亲生下她,我被寄养在乡下爷爷家。想念中的家和城市里这个完全不一样,这是她的家。不是我的。
我也是害怕她的。因为,父母也是她的。天空也是她的。黄发带也是她的。
所以,她把黄发带放在我面前,对我说,姐姐,这个送给你的时候。我也成了她的。那天的事就是这样子,妹妹送了我一条黄发带。它真实美丽,戴在我厚厚的头发上 。
“你的头发,扎起来好,就是这样用一个皮圈束几下”。妹妹伸出小手摸了我的头发,做出扎头发的示范。她的手,是圆圆满满的。所以,那天画的,最漂亮的小人被扎起了头发,她蹲在离太阳最近的窗户前面,拔光了玫瑰丛里的杂草。
二.蜗牛在爬
离乡下祖父家不远的村子里住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他叫蜗牛,不知道这是原来的名字或者外号。我看见他趴在窗台边一动不动的盯住下雨天。
我喊他蜗牛,隔着篱笆围墙,隔着缠绕不清紫红色的牵牛花。
“哎——”蜗牛的声音在雨里拖着长尾巴摇摇晃晃地跑进我耳朵里。他的脸真白。“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那里,水深的地方。有个快要淹死的公主,长了翅膀的大象。”我跑过去找他,也趴到窗台上去,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只看见了水。顶多是个小池嘛。
“在哪里?”
“这里呢。”他声音极轻,只够两个人听见,任何雨植物天空都听不到这个回答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雨微弱的时候,不眨眼睛地看才知道水底下已经热闹了。雨着急起来,天空射下无数细箭,穿透了国王的心脏。坐上马车的公主要跳出城堡。被推了一下就掉在水里了,可能要淹死了。”
为什么是淹死的,我问他。他细小的胳膊肘抵在窗户框突出的木头棱子上,用手盖在嘴上说。
“那里也在下雨哦,下的时间太久了,有多少日子了。不跳跑都会淹死的,那是一场灾难。”
他家的窗户前面围了篱笆,种菜也圈养鸡鸭。地势低的那部分,下了长长不停的雨后,积水处涨成个小小的池塘。淹了没长壮的豆秧,和开红花的松叶牡丹。雨打下来,水面各处是波纹,各种样子。别处落下的叶子,花朵,死去的蚂蚁的尸体,都浮在那儿的。这些都是小池塘里面的故事,蜗牛把它讲给我听。
“我怎么看不到公主沉下水去。在哪里?”我尽管地望,哪里又望到一丝一毫。
“只用眼睛是不行的。你让手,鼻子,耳朵都认真起来。天上的月亮认真起来都会纺线做衣的。”
“月亮吗?”
“是奶奶说的。也不完全是奶奶说的,因为月亮的故事很古老的。你看水里,那个黄色石榴叶的地方,正在张开翅膀的大象马上要飞走了。它飞到别的国家去,因为这个国王对它不用心,它制造了水患,自己要永远的离开了。”蜗牛说完了,把头扭过来对着屋子。因为下半身没有感知,一个姿势重复的时间太长他就得休息更长的时间。他不能自由使用这个身体。
他告诉我,他得了奇怪的病,没有办法医治,即使找到办法,也没有足够的钱。先是不会走路,接着就不能吃饭了。等到不会说话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那你要去哪里。去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也有亲人,也下雨种田。那你什么时候去呢?我不知道。
蜗牛常常趴在窗台上露着半个头和发白的眼睛。他说大象吸干了海,成了透明的皮肤里面都是水的怪模样。那个公主最后被救上来了,住在绿岛最高的宫殿,她也许还会离开那儿的。只有国王真正的死去了,死去也不是真的死去,可能只是走回看不到的屋子里去了。
我也给蜗牛讲一些书里看来的故事,我讲到女娲补天的事,蜗牛很喜欢。他说这个事天上的云地上的雨里都没有,是一个真正的故事。
蜗牛是我唯一喜欢的朋友。乡下小孩子里面,只有他愿意和我看天空里没完没了的云。头顶的云不是来蔽日的,是演戏的。地上落的果子,别踩破,破了就有流不完的秘密了。脚底下踩上了秘密,说话就不快乐了。这是蜗牛最后在窗户前面跟我说的话。
那天很冷,冬天来了。
我提着皮箱,走过村里最后一座桥。桥下有水,水草,不知名的游向远方的鱼。我想到落水的公主,她没有被淹死,她过的很好。
从此我离开了乡下。 我很想把看到的城市告诉蜗牛。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家了呢。
三.原野的火车
有一天,我真的坐在了火车里面,我被带走了。它是绿色的铁做的兽,一呼啸就扯断了风,冲破了亲人的念想,发着轰隆隆的声音向前去了。
我看到,树和田野怨恨地后退,它们和站台上的爷爷一样。被丢在了某处。
我的爷爷,高个子,浓眉毛,爱说命令的话。他喜欢唱戏,乐观勤劳。似乎是保持住了年轻时的一个状态。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的声调,行为都定格在那儿了。到了胡子头发都变白了,说话唱戏都还是高声调的。
他喜欢听话的孩子,所以他从不命令我。他要和我相依为命,要教我认清楚天上的星宿,他会常常讲嫦娥和王母的故事。
秋天凉了,爷爷背上我到地里刨花生。红壳的花生,白壳的花生,爷爷看看秧苗就能知道,一锄头下去,挖出来,果然都不会错。红壳壳的煮粥,白衣衣的下酒。爷爷自己唱出来,套了地方戏的调子。
夕阳染红了收割完的田,星星们爬上来。抑扬顿措的调子洒在爷爷身后堆成跺的花生上。我跟在后面,把手伸到温暖的土里翻找漏网的果实。直到月亮出来,我们才回家。爷爷走在前面,背着装满花生的筐,后面跟着吃花生的我。新鲜的花生,不煮也好吃,又甜又脆,满嘴是白色浆汁。
爷爷从院子里搬来柴,生火熬粥。再起锅坐水,把花生煮进盐和八角混好的热水里。灯光不是很明亮,屋里到处弥满着香味和水汽。桌子搬到炕上,我喝粥,他喝酒。
爷爷,月亮里面有嫦娥吗?
当然有。嫦娥偷了药才飞到天上去的,要受一辈子罪呢。你看看,月亮里只有桂花树和玉兔,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话呢。
我可不能不说话。爷爷,那什么才可以偷呢?
什么都不能偷。偷一分,还十分。
我上了小学后,要走一段土路才能到学校。往往下了雨,就害怕满路的烂泥,赖着不去。爷爷从来不让我撒这种谎。他开始背上我送到学校去,后来陪着我一起走泥路。他走在后面,用大手拽紧我的衣领。泥是滑的,粘的,爷爷又上了年纪,一老一小要摇晃很久才能到。那时候,我开始知道,爷爷老了。再后来,我在泥地里摔倒了,就自己站起来。我坚持不让他送我。
乡下的田是靠天的,总有食物短的时候。城里父母寄来的钱也有短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我和爷爷只吃清煮土豆白菜。我实在太想肉吃,就吵着要回父母身边去。爷爷总是哄我,好娃娃,过了年有人宰猪下肉的时候,给你买。但是,我没等到那个时候。我父母真的来接我了。
爷爷,我不吃肉了。我不离开这里。
但是离开是早就商议好的事情了。我和爷爷是要一起去城市生活的。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走了。
爷爷在站台上往我的口袋里使劲塞着零钱,那是父母刚给他的。他把年轻时最时髦的皮箱给我装了衣物,里面有一大包晒干的红皮花生。我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拉紧爷爷。这孩子头发长了,记得给她剪一剪。他对父母说。
我上了车,在窗玻璃里去望爷爷。爷爷穿着粗布的棉袄棉裤,在寒风中立着,白白的胡子和头发似乎多了一层霜。我想下去,给他抹一抹,告诉他快回家,但是火车已经开走了。
火车向前驶去,把田野里留下的花生秧和爷爷都留在那里了。
我没有再回到乡下去,因为爷爷第二年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