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3

“对,刚回来。”

夜色清冷,几盏幽黄的路灯点亮了小镇的孤独。它们仿佛仿佛一位位低着头伏案作业的学者,在马路两侧画出一个个光圈。

马路尽头,小辉和狗蛋在一张折叠桌前相对坐着。借着柔和的灯光,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良久。

狗蛋很瘦,过眼的头发,大方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陷。

破旧的牛仔裤,绿色的迷彩外套,他的穿着很另类。工地上年纪偏大的工人都是这样的穿着。

小辉心里明了,狗蛋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你们的烤腰子!”

这时,一个腰系围裙的中年男子从烧烤架子里走出来,快步来到他们的桌前,笑着将一个方形小铁盘放到桌上。

“一箱啤酒!”狗蛋说道。声音沙哑。他嗓子也没有不舒服,但声音就是那么干涩。他的嘴从中间的唇珠开始,慢慢向外张开。就像一台许久未动的机器慢慢运转,有点生涩。

“几年了?”狗蛋问。

小辉做得板正,微微垂头,看着桌上的铁盘没有说话。

狗蛋尴尬地笑了笑,道:“你这衣服都过时了,现在不流行牛仔。”

小辉还是没有说话。

“我在里面待了三年,刚出来的时候跟你一样。”

中年男子从屋里抱着一箱酒出来,他把酒放在桌角,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起子放在了桌上,热情地说:“还要什么尽管喊我。”

狗蛋从箱子里抓出两瓶酒,熟练地咬开瓶盖,递给小辉。

小辉木讷地看了一眼酒,又看了一眼狗蛋。刚伸出手,又愣在了空中。

他突然觉得狗蛋不一样了,有点世故了。

“不喝酒了,在里面待了七年酒都戒了吗?”

狗蛋见他迟迟不接酒,叹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

他拿着酒瓶,错愕地看着小辉。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突然,狗蛋猛地举起酒瓶仰起头,“咕噜咕噜”直接吹了一瓶。

吞咽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街道显得特别清晰,仿佛是一道道雷鸣刺激着小辉的耳膜。

小辉抬起头,看着狗蛋上下滚动的喉结,神情复杂。

一瓶喝完,狗蛋气愤的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猛地站起身来,瞪着小辉举起了桌上的另一瓶酒,继续仰头喝着。一片红晕以可见的速度爬上狗蛋的脖颈,爬到他的脸上,也爬进了小辉的心里。

昏黄的路灯温柔地呵护着这个烧烤摊,小镇唯一的烧烤摊。

在这柔和的灯光下,小辉看见了狗蛋的眼角闪烁着点点晶莹的泪花。他没有说话,内心却早已五味杂陈。他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只好作罢。

狗蛋喝完第二瓶酒后,浑身一下子卸了劲,好像有一副重担从他的肩膀上滑了下来。他委屈地弓着腰,手自然下垂着。

这时,酒瓶从他手里落到地上,“乒乒”地滚向低处,停在了马路沿边的凹角处。

“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狗蛋微微抬头,红着眼看着小辉,期待能听到点什么。

小辉抬起头来,面色复杂。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四目相望。桌上的烤腰子冒着热气,不合时宜地飘过他俩的面前,真是没有一点眼力见。

“你……你还好吗?”小辉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的眼神闪躲。他很纳闷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眼前的人很明显过得不好。

狗蛋惨惨地一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么陌生的一句话。

他用手擦掉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顿一顿地吐出来,最后用力地看着小辉。

“在你动刀的那一刻,我就想揍你。后来进监狱了,我特别想弄死你。”狗蛋很平静地说道,“我这辈子就这么毁了。为了你毁的。却听不见你任何表示。”

小辉心里满是愧疚,却还是一句话没说。他笔挺地坐着,眼神复杂地看着狗蛋,安静地听他说。

“我还好吗?”狗蛋凄惨地笑了,“你觉得我还好吗?”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小辉,像一只吃人的怪兽。

小辉还是很规矩地坐着。

狗蛋看着他,突然不说了,任由眼泪从眼角流下。他看着小辉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四年前刚从监狱出来的自己。那个时候,他也和小辉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自嘲一笑,也不顾脸上的泪水。

“兄弟,这里是大排档,不是监狱,没必要那么规矩。你出狱了。”

听了这句话,小辉仿佛被雷击中了,身子突然一颤。紧接着,他机械地转了转脖子,看了看左右。

是啊,他出狱了。

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狗蛋痛苦的脸上,低声说道:“对不起。”

狗蛋一愣,这句对不起他等了七年。现在终于听到了,他无法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一定是原谅眼前的这个人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对不起。”小辉平静地看着他,提高了音量。

“还是没听见。”狗蛋用更高的音量说道。

小辉笑了,狗蛋也笑了。

这时,老板又端了两个铁盘子上来,他把菜放下,十分热情地说道:“帅哥,你们的菜齐了,要加菜叫我哈。”最后,老板又带着歉意的笑容补充了一句,“对了,两位帅哥,咱们说话声音稍微轻一点。你看,本来生意就不怎么好,再吵到附近的人就不好了。不好意思啊!”

老板走后,狗蛋又起了两瓶酒。

“在里面待了七年,戒酒了?”

小辉尴尬地笑了笑,接过酒,说道:“很少喝,上课上班,没时间。”

“你们那边是做啥的?我们那种菜,那个时候常常直不起腰来。”对于自己监狱生活,狗蛋从来不掩饰。

小辉听后一愣,他没想到狗蛋会这么坦然。他又想了想,狗蛋出狱这么多年,思想觉悟肯定提高了。

他直着腰坐着,犹豫了片刻,说:“我们干的是缝纫,做做袜子和衣服。”

对于这位做过牢的死党,小辉的确放开不少,但他不想在监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问道:“出来后的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狗蛋听了,脸色黯淡,他喝了一口酒,心酸地说道:“唉……别提了,还不如在监狱待着呢。至少有吃有喝饿不死。”

“出来之后,镇上给我安排了工作。但那些单位太清楚我的底细了,那里的工作人员总带着几分歧视。后来我就辞了,自己出来找活干。这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

狗蛋话音一转,神秘地问道:“你知道现在跟我们抢工作的都是谁吗?”

小辉摇了摇头。

“大学生!这些所谓的大学生正在抢我们农民工的饭碗。这些靠农民工父母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抢了农民工的饭碗,把培养他的父母赶回了老家。父母原以为费力培养的子女可以干个体面活,到头来还是走了他们的老路,而且还断了他们的财路,你说讽刺不讽刺。”

“像我们这种没有文化没有背景的乡下人,怎么比得过他们大学生嘛!”

说着,狗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唉……他们也没有办法啊。小的时候就听大人去读书,说大学毕业后会有出息。结果呢,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学毕业后赶走了父母。可能他们的父母也没有想到吧!”

小辉看着狗蛋,发现了他身上的变化。他仿佛有一肚子的心酸,不吐不快。

未来来了,那个一直说着未来的人不见了,他认命了。

命运如此,谁又能一直积极向上呢?

狗蛋继续说:“你可别小瞧这些大学生,的确比我们优秀。虽然不太能吃亏,但学习能力很强,很多事情一点就通。”

他看了一眼小辉,故作深沉,道:“我一无所有,除了头上几个月没剪的头发。要是头发能换钱,我愿意连根拔起。”

小辉一愣,这个狗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没有打断,想听听他要说点什么。

“厉害吧,这是其中一个大学生说的。我觉得这说的就是我啊……”

狗蛋指了指头上过眼的头发,“你看,我就只有这几个月没洗的头发。”

说完,狗蛋眨巴着眼睛,笑了。

小辉看着他,很难受。

“来来来,喝酒!”

狗蛋举起酒瓶跟小辉碰了一下,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继续说道:“我一直做着卖力气的活,也换了几份工作。没留下什么钱……”

狗蛋絮絮叨叨地说着,小辉安安静静地听着。

就好像从前,两人躺在草坪上,小辉满怀期待地说着,狗蛋有些犹豫地期待着。

生活仿佛是在不停的轮回,以前小辉说,狗蛋听,现在狗蛋说小辉听。可谁又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小辉就这么听着,感受着这个社会的变化。从诺基亚到苹果,从QQ到微信,从电话到语音……车子多了,房子多了,物价上涨了,工资还是那么一点……联系方便了,感情却淡了。

“……我跟你说,咱们以后的老婆指不定现在就睡在别人的床上呢!现在的感情太廉价了,约炮、一夜情不要太多……”狗蛋一边吃一边说。

小辉看着他,眼前的狗蛋性情洒脱、坦率,好像就是从前那个死党。但他知道,这个死党有话没说。这话若是不说,他们的感情就到此为止了。

“她还好吗?”小辉问道。

空气突然安静,狗蛋死死地盯着小辉。

小辉也看着狗蛋,一股无形的压力出现了。他笑了,这才是真实的狗蛋。

“你知道吗?从出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想打你,我想了七年。但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犹豫了。”狗蛋说道,“我们加起来十年牢,是为谁坐的?是那个臭婊子!”

“闭嘴!”一直不怎么开口的小辉怒喝道,他不允许有人说她。

“你闭嘴!”狗蛋反喝道,“她就是个婊子。我们为了一个婊子坐了十年牢。”

“砰——”

一声脆响过后,一堆玻璃渣子砸到了地上。

小辉握着半截啤酒瓶,恶狠狠地瞪着狗蛋,仿佛一只吃人的怪兽。

鲜血从狗蛋的头上淌下,顺着鼻子染红了半边脸。

他抄起一个酒瓶,向个没事人似的扑向小辉。

两人扭打在一起,只听见“砰砰”几声,又是几个酒瓶破碎。

听到这边动静,老板急忙冲了过来,紧张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又不敢上前。

这场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分开之后,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小辉的牛仔衣被鲜血染黑了,狗蛋的半边脸不停地往下滴血。

狗蛋从地上爬起来,怒喝道:“还喝不喝?”

“喝!”

小辉起身,起了一瓶酒就往嘴里灌。

“咕噜咕噜。”

狗蛋不甘示弱,也起了一瓶酒。

“咕噜咕噜。”

等他们喝完后,老板才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两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两人又互相默契地对视一眼。笑了,两人都开怀地笑了。七年没见的距离,就这么拉近了。

“小辉,你去看看吧,你衣服上一直流血。”

“呸……你才应该去看看……”

“我要去医院我就是狗!”

“你本来就是狗,我要去医院我就是你孙子。”

灯光下,两道身影慢慢拉长了。道路的尽头是一片黑暗,两个人义无反顾朝前走去。

老板收拾着一地残骸,他看了一眼他俩离开的背影,有些落寞。店里的白炽灯很亮,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唉……生意难做啊。”

这个小镇没有什么夜生活,天黑就是深夜。偶尔会有一些晚归的路人,在黑夜里匆匆赶路,宛如几道鬼魅。

“你给过钱了吗?”

“必须给过了!这是咱们这唯一一家烧烤摊,他要是做不下去我们就没地方去了。老板其实很辛苦……”

在这一片黑暗中,点点温暖开始荡漾。

辛苦的人更能知道什么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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