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恬_
村子东头住着一个老妪,已经九十几岁了。
她年轻时非常能干,做事情风风火火,种地、砍柴、饲养牲畜、织网等等,干起活来像飞快运行着的织布机,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但她永远是凶巴巴的,脾气暴躁,发怒时扯起嗓子来骂人,半边村子都听得到,是出了名的“恶婆”。
恶婆有一儿一女,孩子还小时,她丈夫就去世了。她没有什么亲人,听说她娘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年她执意要远嫁到这里来,每回一次娘家,要翻山越岭,坐几天的火车。
生活原本就不富裕,丈夫去世后,夫家的亲人们都逐渐疏远她,她一个女人,拉扯大两个孩子。恶婆很可怜,但她又很强悍,她是一只老刺猬,满身尖锐的刺,让人难以靠近。
村里的婆娘,茶余饭后闲聊时,总会拿她来作谈资:
“她啊,命真苦!那么年轻就守了寡。”
“可不是!但她那身犟脾气,得不了人的怜惜。”
“恶婆也是不得不恶呀,要不是这样悍烈的性格,她能避得了别人欺负?”
“脾气太大了,你没见那俩孩子,天天遭她骂!”
确实,她对孩子也是太凶了,整天骂骂咧咧没完没了。特别是对她女儿。女儿十几岁时,恶婆变得非常敏感——看见女儿和男同学说笑,她二话不说就把女儿拖回家,厉声骂起来:“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想贴上人家的脸不成?!”
女儿任她打,任她骂,不吭一声,一股怨恨却在心中悄悄升腾,她盯着不可理喻的母亲,由眼底发出的目光,冷若冰霜。
母亲都是为女儿好,然而恶婆这种爱却适得其反。她几近变态一样监视女儿,女儿将来的婚事要从长计议,要找一个如意夫君,而不是随随便便嫁了就算。对于自己错嫁的痛苦经历,她不能让女儿重蹈覆辙。
然而,她担心什么,什么就来。她过分的监管激起了女儿的叛逆心理。女儿在十九岁时,爱上一个外地男子,这个男子的家乡在偏远贫穷的山区。恶婆是不可能让女儿跟他的,但当她发现这件事时,女儿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不顾一切要嫁给他。
恶婆火冒三丈,当着男子的面,不由分说扇了女儿一巴掌,气急败坏把男子撵了出去。
“孽障东西,不知羞耻,肚子里是搁不住了还是怎么?你以后还怎么做人?!”恶婆越想越气,这个混账女儿竟然叛逆到如此程度,一失足酿成大祸,打碎了她所有的期望。
“我怎么做人,用得着你来管?我受够你了!”母亲的一巴掌在脸上火辣辣的,母亲又吼又乱叫,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不用我管,那你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恶婆吼着,掀翻了桌子,火在头上,将她的东西摔出门外。
最后女儿跟着外地男子走了,死心塌地嫁给了他。恶婆的儿子几次劝她们和解:
“妈,您就忍心看着妹妹这么走了吗?只要您低个头就可以了。”
恶婆不为所动,女儿更是头也不回,毅然跟着外地男子远走高飞。女儿这一走,也没有回来过。恶婆也从不肯示弱,但深秋时节她腌咸菜腊肉、做花生酥等等,总会做得特别多,儿子知道母亲的心思,主动拿去捎给妹妹,恶婆也没说什么。女儿给哥哥捎了信回来,恶婆表面是不屑的样子,暗地却观察儿子读信时的表情,也会趁儿子不在时偷偷看信。
过年时,儿子给女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恶婆冷脸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却竖起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哥哥明说暗说地劝妹妹回来一趟,终于,电话那边答应了。
那天恶婆比往日更忙碌起来,一会儿晒腊肉,一会儿炒牛肉。跑进屋里抱了棉被出来晒,又下地去摘了瓜果蔬菜。然而,女儿的电话打了过来,恶婆不愿去接,儿子接了,说那男人摔了腿,妹妹走不开,不能回来了。恶婆正在切菜,听了这话丢掉菜刀,径直走了出去。
邻居从她院子门前经过,看见恶婆在不停地抹眼泪,邻居正欲询问,恶婆就马上拍拍围裙,如常地说道:“真是挨千刀的,这眼睛撞了风就流泪!老不死的还矜贵起来了!”
恶婆和女儿斗气相对,虽然怒气慢慢消解,但谁都拉不下脸来,加之女儿远嫁深山,交通不便,几乎没有再见面相聚。日子这么过着,倒也算安定,然而不幸的是,五年后一个月圆之夜,从远方传来噩耗,女儿失足坠下山崖惨死。
得到消息,恶婆又气又恨,破口大骂:“她该死!这是她自己作的孽,死了好呀,死了不用受我的气……”
根据女儿那边的习俗,母亲是不许参加丧礼的。因此,自女儿出走直到去世,恶婆都没有见她一面。女儿死后头七那天,恶婆大闹了一场,把女儿遗留的衣物撕了个粉碎,絮絮叨叨骂个没完,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恶婆家的事,听见她的哭嚎声,都感到非常痛惜。人们都说恶婆疯了。
然而恶婆又不疯,每年到女儿祭日的前几天,恶婆就开始张罗着,像要做一件大事,庄重肃穆,准备满桌佳肴,所有的拜祭仪式一样不漏,好事的婆娘们暗地里笑她:过大年都没这么隆重!
但祭拜时,恶婆从不下跪,只是站着,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激动时能听懂几句骂人的话。人们都谴责她冷血无情,女儿都死了,还忍心这样骂她。她从不理会别人,人们也都不敢靠近她。
后来,她的儿子越来越有出息,在城里买了楼买了车,要接她去住。但软磨硬泡说破了嘴皮,恶婆也从不妥协,谁也不知她这是犟哪门子气。随着岁月蹉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几次病危,她让儿子把棺材都打好了,油得亮堂堂放在厅子中央。
但每次她都熬过来了,守着棺材,她毫不忌讳。她老了,力气大不如从前,但那股犟脾气还是没有变。恶婆九十多岁了,她不怕死,回想她这一辈子经历的风风雨雨,死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留有一口气活到今天。儿子如今富贵荣华了,她却固执着要守在这间破房子里,每天没有人来和她说话,更多的时候,她守着自己红赤赤的棺材,抱着一个铁皮盒在自说自话。
这年深秋,她病了。听说她一口气吃了很多煎饼,从此腹泻不止,终于她还是死了,在一个月圆之夜。
弥留之际她泪流满面:“这辈子我没离开过这里,念想着你回来时寻我不着,可是你就是变成了鬼魂,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瞧我一眼……”
恶婆死时没有瞑目,了无生气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圆圆的月亮,惨淡的月光照在她的泪痕上。村民们叹息:“恶婆是特意选了这一个月圆夜仙去的啊!”
儿子在清理恶婆的遗物时,翻开床底,一只铁皮盒静静躺在那里。
他疑惑地打开,瞬间泪如雨下:一袭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嫁衣摆在里面,红色的花鞋子,针脚结实密集。再翻开,看见妹妹用过的一只发卡,和上学时的奖状,几十年沧桑,纸张都已经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