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姐患关节炎的时候大概八岁。家里穷,又是女娃,没人管。十岁时,背已经驼了,直不起来。十八岁时,她认命了。
“你们弯不下的腰,我通通可以。”她很会自嘲。
张姐长我十岁。认识她的时候,我大一。暑期想打工,路过她店铺,看见免费招收化妆学员,心动了。几天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大致聊了下,她就留下了我,当天就教我不同款式的眉型,以及如何修眉、画眉。
我学得很快。除了化妆,其他业务也渐渐熟悉。一周时间,我就成为她不可多得的小助理。做指甲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可以顶替着先做护理,她最后来上色或贴钻。有时几个姐妹约着一起来做纹眉时,我便充当了恰当的陪聊,把关于眉型和脸型搭配的话术换着法儿地生动讲述,原本在等待中犹豫不决的姐姐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安排。
我的存在,让张姐的业绩翻番。所以,她也适当地给我开了工资。这是超越行规的。
我和张姐,在日常的相处中,慢慢以姐妹相称。我感受得到,对于我的出现和陪伴,她很开心。
张姐这个五平米大小的美容美甲小店,每天都充斥着我们两姐妹的笑声。
我喜欢看张姐大笑。她的脸很白净,零星几颗淡淡的小雀斑,五官清秀耐看。尤其是眼睛,扇形的双眼皮弯弯的。眉毛平平的,温温柔柔的样子。一笑起来,眉眼就立即挤在一起,像在尽力地拥抱,发出欢愉的爽朗。粉色的牙龈随着笑声逐渐露出,几颗大白牙就那样在银铃般的笑声中自在舞蹈。
她笑起来特干净,像个孩子。
2.
张姐不高,一米五出头,因为驼背,更矮。
不足一米七的王哥,走在张姐旁边,就挺拔了。夫妻俩,从个头儿上,是般配的。
工作上,俩人也是配合默契。王哥在离张姐店面不足十米的地方也经营着一家美容店。与张姐的店不同,王哥只做纹绣项目。有时张姐接到的顾客,忙不过来的,就由我引到王哥店里。
张姐的纹绣技术也不差,只是要长时间坐着,她的腰受不了。所以,在业务精进上,但凡有培训进修的机会,她都让王哥去。
结婚前,王哥是没这项手艺的,他是个电脑配件销售员。俩人是同村,媒人介绍认识的。
“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没看上我。”每次聊起,张姐都是这句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但是我能干勤快啊,所以我就开始疯狂追求他。两个月,就把他拿下了。”
王哥家穷,一家人还挤在土房里。父母都是庄稼人,身体不好,还有个妹妹。认识张姐前,王哥是有对象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女方提了分手。
遇到张姐,王哥是幸运的。
十六岁,张姐就外出打工了。进不了厂,因为驼背被视为残疾;干不了站着的服务行业,弯曲变形的背脊过于抢眼。坐在案前,打理一双双手,跟一个个爱漂亮的女人打交道,是她能应付的工作。
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开店,仅仅三年时间。学手艺、攒钱、留顾客……她都做得很好。我印象中,一个企业高管,特别利落的姐姐,每周都来做护理。
她说:“我跟她跟了五年了,她店在哪里我就跑哪里。起初是想支持她,后来发现她的手艺很少有人能赶得上。一个简单的护理,从技术到交流都能让人舒服。这种人,不好找。”
有一次,她盯着张姐的背影,情难自禁地感叹:“这姑娘哪哪都好,要是……”
“要是背不驼就好了,是吧?”张姐会笑嘻嘻地补上这一句。
张姐确实是哪哪都好,性格外向活泼、坚强自信、勤快朴实。她是个很有能量的女人。
3.
王哥厨艺很好,每天的便当都是不重样的家常菜。泡椒鸡杂,每周至少吃一次,那是张姐的最爱。
泡椒鸡杂做起来麻烦。鸡心、鸡肝、鸡胗、鸡肠,都要仔细清洗、去腥、改刀。火候、锅气都很重要,需要技术,更要耐心。
张姐家兄弟姊妹多,即便是过年杀猪杀鸡,她也吃不上几筷子自己喜欢的菜。她是个典型的重庆胃,爱辣爱重口。泡椒系列,她都喜欢,鸡杂更甚。
每晚关门后,我们仨会在广场上道别。他们会去到每日生活的终点站——超市。我曾在无数次转头后思考,这会儿应该是他们最幸福轻松的时刻吧——货架上那些被他们挑中、并不新鲜的剩菜,会以更加美味的方式出现在一个家庭的餐桌上,诉说着人间温暖。
有时余晖未散,俩人的背影在人群里恍恍惚惚。女人驼着的背,被男人紧紧握住的手给撑了起来。张姐整个人,在我眼里,变得特别挺拔。
4.
暑期最后一天,他们特意提早关门,叫我去家里吃了一顿饭。当然有泡椒鸡杂。
当时他们租住在一套一居室,房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厨房里更是充满烟火气:泡菜坛、豆瓣酱、辣椒油、咸菜,都是王哥自己制作的。它们待在厨房,安静地陈述着这两个在城市打拼的小夫妻的滋味生活。
我和张姐在客厅吃西瓜的时候,王哥就在厨房忙着。夕阳罩到他身上,那一刻,我理解了这两个长我十岁的成年人的生活。无关爱情的轰轰烈烈,是两个都不容易的异乡人,在相互扶持的携手前进,是关乎亲情的踏踏实实。
婚后,他们没办婚礼、没旅行,没买房。而是让王哥学习纹绣技术,接着开店。攒钱后,给王哥父母在村里修了新房,让王哥妹妹继续上学。而王哥的情感,就在厨房里、就在这日常的细水长流里、就在每天一日三餐的味道里。
爱很复杂,但再复杂也有爱。
5.
我走后,偶尔和张姐互通短信。
有一次,张姐发短信:快夸我能干,我今年买了房,首付只用了八万,今年买最划算。
我是在冬日的寒风中,笑着看她发的短信,几乎能想到她打这一排字,笑起来牙龈露出来的样子。嗯,是张姐,那个聪明伶俐、坚强能干的张姐。冬风刮在脸上,我却暖得发烫。
有一年的寒假,我去看过他们。他们搬进了新房,在新家我们一起吃了饭,依然有泡椒鸡杂。
饭后,张姐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王哥从厨房走出来:
“明天陪你姐去趟医院吧,她怕,又不让我去。”
“咋了?”
“怀上了。”
我心想是好事啊,但回头看了看张姐的神情,我理解了她的担忧。
农村长大的张姐,高中没上完就外出打工。对于自己身体上的残缺,她可以坚强面对,她怕的是影响孩子。第一次看张姐的脸是那种冰凉的表情,我很心疼。
6.
最后一次见张姐,是去给张姐拜年,也是第一次见王健强——张姐的儿子。那肉呼呼的娃娃,红扑扑的脸蛋儿,真是喜气。
王健强,生下来六斤八两。张姐变形的身体经历这样一场生产,着实不易。
看着满屋子的婴儿用品,王哥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张姐吃力地把娃抱在怀里的场景。我觉得生活给这两个人的人间戏剧已经尘埃落定——自此,他们迎来的应该是平淡且温暖的日子。
我想张姐的幸福不是凭空来的。她擅长接纳和学习。
她早就接纳了自己弯曲变形的身体,接纳他人或多或少投以同情的眼光,接纳了凡事都需要自己努力争取。然后,她学着在社会上独立自尊地生存,学着在并不轻松的岁月里快乐的生活,学着去克服自己的局限性勇敢地创造未来。
中国人生生不息的力量就是——无论怎样,活下去。这种力量就是一种接纳,接纳生命的苦难与幸福,接纳生活的无聊与平庸。
只要活着,风就在会耳边起舞。
7.
张姐消失在我的生活,已经很多年了。偶尔会想起,这样一个不在社交软件里的朋友。
每次吃到泡椒鸡杂这道菜时,也会想起这对夫妻。他们俩啊,像极了这道菜在味觉江湖里的浓墨重彩。他们带着乡土的泥泞而来,在奔向城市中带着诚惶诚恐,也不失坚韧的毅力,在大油大火中碰撞着、遭遇着、融合着,最终收获了自己的滋味。
我时常想起他们俩的背影,一个不足一米五,一个不足一米七。男人左手提着所有生活的负担,右手紧紧抓住对生活的期盼。女人则把双手奉上,全然地信任与托付。
鸡杂这样的内脏,是不起眼的,甚至很多人不吃的。但这样粗粝的食材,也可以变幻成极致的美味,只要有细心的付出和耐心的等待。
又何况是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