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大地。视线逐渐暗淡下来,风雨欲来的气势,不似夏日里的厚重直逼人的脸,但风中夹杂得冷冽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风不紧不慢地吹着,不一会儿,天空就有疏疏落落的小雪花飞舞着落下。雪花细小的不成形,它穿过大枣树枝干间的缝隙,像枣树身上被风吹落了一地的枣花。
“枣花”那么细小,那么柔弱无骨,顷刻间就了无踪迹,只留下刺骨的冰冷在裸露的皮肤上放肆地滑落。
大娘好像感觉不到冰冷,如若不然,为何她会如此神态自若地一动不动呢?
大娘站在她家门前路边的枣树下,她的背轻抵着枣树,身子弯成娥眉月的弧度,手里一根竹竿的一端已经深深地嵌入泥土里,竹竿也似乎微微变了形。毕竟大娘的身高体重还是有目共睹的呀,尽管大娘已经比以往瘦了一圈。
大娘就那样静立在枣树下,她的眼睛永远眯缝着望着路的那头,像是在努力看清什么。她一声不响,静默的像个老朽的木桩,只是偶尔会抬起手遮挡在眼睛上方,像是在挡住太阳的强光。
“哪里有什么阳光呀,入冬以来就没有几个好日子。她只是习惯了这样做,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已。其实她不知道,她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差。医生说如果再这样常年流泪,要不了多久就会瞎了。”堂哥眼睛看着大娘,嘴里对我说。
“医生没办法治疗吗?比如点眼药水缓解症状?”我弱弱地问,仿佛潜意识里知道答案。
“医生倒是开了眼药水的,让每天滴三次。可是我娘不肯滴呀,因为滴完药水后,眼睛是要闭一会儿的。她说她不能闭眼,一闭眼,小强就又偷偷的溜走了。我娘总是说‘我要抓住我的小强,再也不让他离开我。”唐哥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伤感用去了大半的力气。
我们都没有再出声,眼巴巴地望着大娘,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定住了脚,只等着最后一缕光亮的消失,那样才可以扶她回家。
大娘是个力气很大的女人,她个子比一般农村妇女高大,体型壮硕,在农场上总是动作最快的那个,她经常都是干着一般女人干不动的活技。
大娘不爱说话,总是埋头手下的工作,只是时不时的看一眼坐在田边玩耍的小强。小强是我堂弟,大娘最小的孩子。尽管大娘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但是当这个最小的堂弟到来时,大娘还是很疼爱他。
邻居们都说我爷爷的坟葬的好,是个风水宝地。所以,虽然大娘已经做了结扎手术,过了这些年,她还是又生了个带把的男孩,为老吴家壮了家谱。
也因为这个说法,大伯也喜欢上了小孩,从小强一出生就经常抱着他,甚至晚上带着他睡觉,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大伯甚至没拿正眼瞧过。
说实话,我们这些堂哥堂姐也很喜欢小强,他长得圆头圆脑,骨碌着一双大眼睛,机灵的样子可爱又欢乐。
只是小强出事那年,我正怀着身孕,躺在床上保着胎,所以没有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
小强是喝农药自杀的,十二年前,在他散发着蓬勃朝气的十四岁那年。听说,是大娘第一个发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小强。大娘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嚎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从此以后,大娘再也没有干过农活、家务,她每天都站在枣树下等着小强归来。等啊等啊,大娘就全白了头。
十多年前,我带着我几个月大的儿子,回去看大娘时,她已经在枣树下整整守望了一年多。就在那年冬天,大娘没有挨过去严寒,她永远的闭上了双眼。也许她只是追逐小强而去了吧,因为她一直絮叨,小强离去时是夏天,只穿了短袖,下雪了,小强需要穿棉袄。
小强死去已经十二年了,当年的那个新媳妇已经和她老公离了婚,也早已远走他乡,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年偷看她洗澡的小强?
我想她应该不会忘记吧,毕竟那不是谁都会有的经历,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后悔自己当初的不依不饶。
没有人知道小强偷看过几次,他为何要偷窥,即使大伯把他打的青紫一片片,他也咬牙不说。后来大伯打累了,就恶狠狠地说:把他关在东屋里,把门锁起来,不要给他送饭,饿死他!
现在想来,不知小强在黑屋里有没有流下悔恨的眼泪,他为何要偷窥女人洗澡啊?当十二年前,即使我已将为人母,也还是不理解小强的所做所为。曾经胡乱地猜想他只是一时的猪油蒙了心。
时光匆匆流逝,并不会为了哪个人而放弃不前。眼看着眼看着,小强离世已经十二年,而我当年怀得孩子已经六年级。我那六年级的儿子,聪明,善良,敏感。
他的个头长着长着就和我一样高,他的嗓音虽然还没有粗哑,可是细看时,唇上的细毛仿佛比以前浓密。
儿子住校了,周五才接回家。有时候晚上打电话时,儿子会忍不住哭着想我这个妈妈。可是我发现,当周五的下午,我去接他回家,儿子第一眼看到我,不再向小时候那样扑倒我的怀里。
家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上情侣们亲亲我我,儿子会低下头,或故左右而言他。他也不再不打招呼就推开姐姐的房门,总是在进入时,喊一声:老姐,我进来啰。
有一天,当只有我和儿子俩个人在一起时,儿子突然说:“老妈,我有个事情想对你说。”“好的,什么事情?我听着呢。”我一边回他一边眼睛不离书本。
“同学们都说我.......”,我在等着下文,可是儿子却默不作声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转头看向儿子,只见他手里拿着笔,不停地旋转,眼睛定定地盯着手中的笔看。
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凑近他,小声地问:“同学们都说什么?”
“他们说我喜欢我们班上的沈紫莹,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有时候喜欢跟她一起玩,你不知道,她成绩可好了,前俩天还得了区三好生呢!”
我一本正经地,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儿子说话,看着急于想表达自己的儿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堂弟小强的样子。
当年,小强也想跟她妈妈说说他遭遇的问题吗?一个普遍存在的,人人都会有的,成长中的迷茫。看着儿子,我多少明白一些小强为什么要偷窥了,我知道,我有能力让我的儿子不会成为下一个小强。
然而,我还是深信村上春树的那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