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米子路口
一、
少女的恋人是一个科学家
现在的科学家已经不多了,残存的科学家们都集中在被人们称为「学院」的地方工作。没有人知道「学院」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但是他们一定在做着一些厉害的事情,一些我们想不到,一些我们无法做到的事情。人们如此想着。
少女亦是这么认为的,少女的恋人就是一位「学院」的科学家。他每天都在读一些少女不理解的书,写着少女不太懂的符号,谈论着少女不知道的词汇。
但是少女知道自己很爱她。少女还知道他也很爱自己。因为和他拥抱的时候,科学家的心跳的很快。少女听说过,那时与相爱的人拥抱的时候才会有的心跳。这让少女觉得很幸福。
每天太阳升起来之后,少女就会跑到科学家那里。往往那时候科学家还没有起床。科学家有熬夜的坏习惯,眼上总是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科学家工作时,少女会靠在他的身边画画。
少女喜欢画画。少女总是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画进画里。五颜六色的糖果,漂亮的衣服,邻居家饲养的小猫,昨天晚上吃的高档牛肉,少女自己种的花花,当然,还有科学家。
每当画完画后,少女会让科学家第一个看,谁让他总是就在旁边呢。
少女的每一幅画都会让科学家十分的喜欢。科学家觉得少女简直就是画画的天才,他总是会用让人觉得夸张的语气赞美少女的画,这让少女觉得很困扰,但也让少女觉得有些开心,心中会有些甜甜的。没办法,谁让那个人是个画画白痴呢,少女心想。所以下次画完,少女依旧会第一个让科学家看。
少女最喜欢科学家中途莫名停下手中的事,微笑着凑过来低头亲吻自己的样子。这似乎有些浪漫,少女对自己说。
晚上躺在床上后,少女会和科学家用简讯聊天。她小心的保存着认识以来所有的简讯,那是他们幸福的回忆。
少女躺在床上,边想象着自己的思念、对方的思念都通过弥漫于四周的电磁波相互传递着,边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音,久一点也无所谓。这样的等待让少女感觉有些甜蜜,因为知道等待的东西一定会到来的等待便是充满了甜蜜的,少女心想。
但有一天,科学家突然接到要坐热气球去天上进行观测的任务,并且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地面,再也不会回到少女的身边。
任务来的太过突然。少女赶到时,热气球正在往北方的天空缓缓的奔去。
少女在后面一直追着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腿失去知觉,肺疼痛欲裂,直到下一步仿佛是人生最后的一个动作,直到那个人乘坐的热气球就如同所有向远方奔去的事物一样,消失在了地平线的下方。
这是认识以来第一次科学家比少女早起,然后少女都没来得急当面夸奖他一句。
真是有些遗憾呢。
真是
有些悲伤呢。
虽然走时,科学家带上了通讯用的手机,但是那种电子仪器很快就消耗完了自己储存的电量。无法再接收思念,亦无法再传递思念。弥漫于整个时空中的电磁波,无线电波,可见光波,乃至宇宙原初的微波辐射,都无法将一丝一毫少女的思念传达过去,到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最后传来的简讯中告诉少女,8766个小时之后,他所乘坐的热气球可能会再次经过他们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就再也不要等他了。
8766小时,地球绕着太阳进行公转一圈所需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一切能否如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一般,全都回到原来的样子呢?
少女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然而等待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期待与甜蜜。等待一件长久而又不确定的事情,是一个灾难。
时间好像过的很慢。似乎地球,月亮,太阳,银河系的旋转都开始变慢。就连以往觉得完全不够用的睡眠时间,也变得如此漫长。
少女开始赖床,开始不再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少女也会画画,可是不再画各种各样的东西,不再想穿漂亮的衣服,不再去逗邻居的猫咪,不再对事物产生食欲,生活中的各种东西都无法让少女感到喜欢。每张画上,画的都是科学家的样子。
但是画完了之后,画上的人却没有再用夸张的语气夸奖少女的画作,少女有些失望。
少女许久的盯着那些画上的那个人,突然痛哭了起来。从那天到现在,少女从未哭过。但是眼泪一旦流出来后,却怎么都止不住了。
少女一个人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画,哭了很久很久。但是到最后,画中的那个人也没能够伸出手擦拭去少女眼中的泪水。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很对少女而言很漫长,十分的漫长,非常的漫长,极致的漫长。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仿佛永远无法过去那么漫长。但是一年还是过去了。即使很慢很慢,还是过去了。一如欢乐而短暂的时间永远无法留住,痛苦而漫长的时间也不会永远的停留。
宇宙法则就是如此公平公正,无所谓冷酷,无所谓慈爱。
然而当少女赶到那里之时,只看到了飘远了的热气球,以及四处飘落的纸片。纸片的正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不同的数据,但是每一张的反面都写了同样的一段话。是科学家写给少女的。表达了爱意,表达了思念,亦表达了告别。不是再见,而是永别。永别,永远无法相见。
永远,真是一个悲伤的词语。永远是多久呢?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138.2亿年?这些对于人类而言过于漫长的数字都远远不是永远。永远是比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一亿亿年甚至比永远都要久。
这样漫长的时间横跨在我们的中间,将我们分开,怎么不叫人悲伤呢?
然而我还是很高兴呢,很高兴,很高兴呢。
能听到如此不坦诚的你对我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少女独自低语。
二、
那是一座很高的巨塔,通体是白色的。似乎没有人成功望见过塔的顶端。没有人知道这座塔为什么被建造起来。是「学院」的奇怪试验?是政府的军事基地?是向宇宙人发射信息的通讯塔?它究竟是谁设计,被谁设计,为何设计,是谁建造,被谁建造,为何建造,为何建在此处,为何建在此时。
没有人知道,但是也没有人关心。这座塔很异常,这座塔亦很平常,没有人对此惊奇,亦没有人对此抱有疑问。对本该存疑的事物视为常物,对本该视为异常的事物视为日常。人们不再关心世界,世界亦不再关心人类。这便是如今,这便是未来。
塔的顶层住着一位少女。在异常而又日常的塔的顶端住着一位少女。少女总是坐在窗口,坐在望不到顶的塔顶的窗口。
少女知道,科学家一定会经过窗前的。
若问少女为什么知道,少女也无法回答。不存在精确的计算,不存在绝对的占卜,甚至不是女人的直觉。
少女仅是知道而已,仿佛知道需要进食,仿佛知道需要睡眠,仿佛知道自己是人类。
因为这是一座异常的塔,而那个人追求异常。世人可能不再区分日常与异常,但是那个人绝对不会。他在追求异常,异常也在追求着他。他必会过来,他定会过来。
少女期待着,满怀希望的,亦满怀绝望的。
科学家走后的几年中,少女时常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少女是一只企鹅,一起和科学家乘坐着那个热气球在大气层中旅行着。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与那个人约定之日的三天之后之后。
从那天回来起,少女就一直一个人坐在房间的中央,只是坐着,不进行移动,不进行思考。仿佛在等待死亡一般,仿佛在等待末日一般,一动不动,放弃了弯曲手指,放弃了移动手臂,放弃了迈动双腿,放弃了扭动颈椎,放弃了转动眼球,放弃了计算,放弃了伤感,放弃了快乐,放弃了思考过去,放弃了思考现在,放弃了思考未来,放弃了生存,放弃了死亡。
少女就这样坐着,慢慢的慢慢的,在不知道多久之后陷入了沉睡。在这场沉睡中,少女梦见了这个光怪陆离不知所以却让自己感到温暖的场景。
起初的几次梦中,画面都十分的模糊,但是少女还是一下子认出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个人就是科学家。
从企鹅的视角中看起来,那个人的背影显得比记忆力要高大,但是也比记忆中显得要寂寞。
真拿他没办法呢,少女想,那个人就是一个比表面看起来要害怕寂寞的人。
少女一摇一摆的移动着作为企鹅的身体来到那个人身边,靠在他的腿上。
一点点也好,希望能够稍微安慰到那个人。
似乎注意到小腿被依靠着,科学家从那些奇怪的测量仪器中转过头来,望向脚边,然后露出温暖的表情抚摸着它的头顶。
那样宽大而又温暖的触感,一如在记忆中那间仅有两人的狭小实验室里所感受到的。
就这样,一只企鹅与一位科学家依偎在一起,在这个距离人类社会数万公里的高空中的一个小小热气球里,如同一切都没有结束,如同一切都还未开始。
梦中的大多数时间,科学家都在拿着仪器四处测量着,记录着,计算着。每当此时,作为企鹅的少女便会在那人的身旁坐着,静静的看着那个人的忙碌的样子。
那个人在测量什么呢?在这个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地方,在这场不会结束的旅行中那个人究竟在测量着什么呢?有时候少女不禁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但是这样的问题对于一直企鹅来说显得有些过于复杂。于是企鹅只是依靠在科学家的身上,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即使是在这虚假的梦里,这个令人怀念的味道却总是让少女觉得很真。
当科学家休息的时候,少女也会陪站在热气球的边缘,眺望远方的天空,脚下的大地。
慢慢的,少女在梦中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第一件是在每年一半的时间里,梦中出现的景色永远都是白天,而在另一半的时间里,出现的都是夜晚的景色。
第二件是在梦中,热气球每年都有两次会经过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大陆。每当热气球经过这块大陆之后,昼夜便会交替,夜晚将变成白昼,白昼将变成黑夜。
其他一件让少女在意的事情是梦中的景色变化的有些快的异常,仿佛周围的风景都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旋转着。犹如在时间中的旅行,犹如在空间中的跃迁。
期初,少女并不明白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直到那天,当她在科学家的实验室中玩转他留下的那个地球仪时,少女终于了解了那个梦向她传递的信息。
第二天,少女便动身前往这个世界的尽头。
在距离北极最近的地方,少女找到了这座通体白色的高塔。
当然,这不是少女所建造的,也不可能是少女所建造的,一如所有人一般,少女自然也不知道这座塔是什么,为何存在这里,为何在距离世界尽头如此近的地方居然会有一座这样的建筑。
不存在居住者,也不存在所有者。于是少女便成为了它的所有者,少女便成为了它的居住者,毫不犹豫的。
从发现它那一天起,少女便在这里居住;从发现它那一天起,少女便在这里等待。在这世界的尽头,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三、
人类渴求幸福,人类害怕不幸,犹如追逐光明的飞蛾,犹如奔向温暖的候鸟。
然而幸福并非光明,不幸亦并非严寒。幸福与不幸并非数轴的两端,而是圆环的两侧、四季的寒暑、自转的昼夜。幸福是通往不幸的大门,不幸亦是通往幸福的阶梯。
于是人们渴求幸福,于是人们逃离幸福。似乎幸福的下一步一定是不幸,似乎幸福的上一步注定是不幸。想要获得幸福就必须通过不幸,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须通往不幸。幸福显得虚幻,而不幸显得真实。幸福令人不安,而不幸令人安心。
于是人类害怕意外的幸福,畏惧过多的幸福。于是人类拒绝相信幸福,拒绝接受幸福,拒绝追求幸福,拒绝等待幸福。
幸福成为不幸,而不幸成为幸福。相信幸福令人不幸,而相信不幸令人幸福。
即使如此内心依然渴望幸福,即使如此内心依然害怕幸福。
所以当那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少女本能的无法相信那是现实。
虽然一直相信但是早已放弃相信,虽然一直祈求但早已放弃祈求,虽然一直等待但其实早已放弃等待。早已害怕任何希望,早已畏惧任何光明。
所以少女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人从热气球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即使如此,少女仍没有什么动作,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感情。
即使幸福已经在眼前,即使所等之人已经来到自己面前,仍不敢心存希望,仍不敢心存喜悦,仍不敢面露微笑,仿佛只需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想法,眼前的人便会消失,眼前的人定会消失。
若是幸福怎可能是真实,若是真实怎可能会有幸福。怀有希望的话一定会迎来绝望。
直到那人走到少女面前,直到那人将少女拥入怀中,直到那人在少女耳边低语,直到触碰到他的体温,直到感受到他的呼吸,直到闻嗅到他的味道,直到听见他用那个熟悉宛如仍在昨日的声音对她说
“我回来了”
少女终于相信她所等的那个人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终于明白这场充满绝望希望的等待真的已经结束,终于接受这一场比痛苦还要痛苦、比不幸还要不幸、比绝望还要绝望的噩梦真的已经完结。自己可以不用再绝望中怀抱希望,希望中环抱绝望,可以不用再想要相信却不敢相信,想要放弃却不愿放弃,想要希望却不敢希望,想要绝望亦不愿绝望。
少女小心意义的伸出双手,抱住那个人,然后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先是微微的流泪,然后慢慢开始抽泣哽咽,最后终于放声大哭,嚎啕大哭,失声痛哭,放声痛哭,痛哭流涕。泪水顷刻在眼角决堤,身体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双手紧紧的抓住那人的衣服,双臂死死的抱紧对方的身体。
为何你才回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科学家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紧紧的,仿佛要将少女融入自己身体一般的抱在怀中,嘴唇亲吻少女的额头,少女的眼角,少女的脸颊,少女的双唇,然后慢慢抬起手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帮少女拭去泪水。
少女与科学家就这样相拥着,在这个世界的尽头。
一切终于已经结束,一切终于已经开始。
之后的日子里,两人又回到了科学家离开之前的那段时光,一起闲聊,一同说笑。
白天他会陪着她画画,她会伴着他看书。夜晚一起看星辰旋转,云卷云舒,一起相拥而眠。
科学家依然会不时乘坐热气球出去进行测量工作,但是每次都会如约返还。
他一定会回来,少女知道。
故事已经迎来了结局,王子已经来到了公主的身边,不会有什么再能把他们分开,王子和公主会一直幸福快乐的一起生活下去。
四、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人类就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已经走到了尽头,自己能够谱写的文明早就已经到此为止。
那是由一个当时的年轻人发现的。
那个被所有人带着畏惧、憎恶、钦佩、嘲讽、敬重、绝望、怨恨、恐惧、自嘲、崇拜的称为「Deadline」的年轻人用一篇仅仅数页的一片论文,给人类的文明画上了休止符。
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年轻人的名字,所有关于他的资料、文献、证明、档案都被销毁,烧光,撕碎,删除,只有这个称号连同着他的发现给人类带来的绝望一起流传下来存在于「学院」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记忆力。
想要抹去也无法抹去,想要忘记却更加清晰。
这个如今被冠以「死线」、「截止日期」的年轻人是一名攻读人工智能的博士生。
虽然以仅17岁的年纪,就读上博士似乎非常的了不起,但是并无特别。至少那时,年轻人并不特别。世上与他一样被称为神童甚至比他更早的就完成学业的人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出现。
不特别,完全不特别,普通,平常,日常。
在年轻人当时所处的时代,人类的文明已经十分的昌盛。人类正如自己所设想、正如自己所预计的那样,建立起了异常繁荣的文明。
即使如此,也没有人会觉得其特殊,也没有人觉得其有何稀奇。一如人类文明在无数个阶段所经历的那样,与过去毫无差别,与未来毫无差别。
虽然在各类学科中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瓶颈,如此这般的困难,也一如人类在探索世界的历程中所经历的那样,不特殊,无差别。
所以当年轻人的论文出现在网上的时候,人们对它完全不相信。那篇名为《基于量子计算模拟算法对高等智慧认知极限的分析》的论文是年轻人在企图利用计算机建立比人类更高智慧的人工只能时发现的副产品。
当时的人工只能学科已经相当的完善,人类早已制造出了数以百计通过图灵检测的人工智能,并为它们在建立了相关完善的制度与法律,解决了与它们相关的技术上、社会上、伦理上的所有问题。
所以人工智能在当时已经是一个被抛弃、被刻上“已解决”历史印章的边缘科学,人们认为它唯一具有的价值只剩它对于科学史研究的价值。所以年轻人选择攻读这个学科的时候遭到了众人的阻止。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这些定论或评判。年轻人的想法是通过利用现代量子物理中最新发现的技术和数学工具,在原有的基于模仿人类智慧的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上,创造出超越人类的智慧思维体。
在经过反复的演算、编程、分析、推论之后,他建立了完善的理论体系以及程序算法。但是在对这个结果进行分析的时候,年轻人却为自己的发现所惊恐。
从古希腊以来,人类一直用科学的力量理解、分析、预测着我们生活的宇宙,并且意外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对于这些成功,当时的人们其实相当的惊讶。一位20世纪有名的科学家就曾说:这个世界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他是能够被理解。
当时的人们不禁想,我们到底可以走多远?正如黑猩猩不能够理解微积分,我们人类这样的智慧生命又是否真的具有足够的智慧去完全的彻底的理解这个世界?
然而随着各个学科中如喷泉一般喷涌出无数的成果,随着我们对这个世界大至宇宙小至粒子理解的突破,人们充满了自信,人类不再存疑。
年轻人在幼年时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他认为人类也许并不是智慧生命体的顶点,人类或许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那自己就要在这之前建造出比人类更加高等的智慧,从而继续探索世界的步伐。
然而如今当年轻人成功的制作出他所想要的基础理论时,他却发现,自己的理论暗示着,在我们这个宇宙的法则、逻辑、算法的制约下,能够形成的最高智慧并不足以理解这个宇宙。即使依靠制作终极智慧终端,我们人类将在不久的将来,到达那个极限。
并不是因为我们人类发展的迅速,而是这个世界分给我们的东西,仅仅只有那么一些。剩下的只是那些不能知道无法知道不能理解无法理解的。
并非我们无法足够聪明,而是那并不是以聪明、以智慧理解的,就如同不能够用耳朵听见光明,不能够用眼睛品尝食物,不能够用大脑呼吸空气。
一切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什么都没有。如同奔跑比赛的终点一样,如同登山旅行的山顶一样,如同作为最后截止的 deadline 一样。
即使最初人类不相信、不接受,但之后人类所有的科学,所有的技术,就如同那人所预言的一样,慢慢停止。科学的海洋如同一滩死水,即使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还有很多事实没有了解,但是也已经停止了。
科学家慢慢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去寻找别的谋生的手段。每年也只有很少的人报考学术性大学,大学纷纷解体称为技校或者工厂。
但是人类还有求知欲,就像已经吃饱了的人还没有丧失食欲,人类的求知欲并没有因为求知对象的消失而消失,一群求知欲旺盛的人想要继续探索这个世界,哪怕是过去的,现成的,无意义的也行。
「学院」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建立起来的。为了能够继续获得政府的自助,学院通过消息封锁没有让世界大部分人知道那个事实。学院对外部进行彻底的封闭,对内部进行严格管制,并只招收拥有特别求知欲的人。通过使用这样的方法,科学体终于奄奄一息的残存下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方式也开始慢慢的不再可靠。政府对于自己大量投资却没有获得足够科技成果表示不满。
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学院」经过反复的讨论,得出了一个决策:不通过理论推导、科学计算这些已经无法再突破的方法获取新数据,解决新问题,而是通过直接对数据进行测量,直接对问题进行观测来获得成果。
当然,这样的成果毫无意义,因为在这些数据和结果之上,人类也已经无法获得任何信息了。
而少女的科学家便是被委派到收集地球上每一点任何可以观测的数据,每一点,包括气压、温度、气流、亮度、味道、颜色、密度、粒子数、化学成分、微生物组成等所有的数据。
但是这些数据每年,每月,每天,每秒都在变化,也就是说这些数据在被测量记录下来的那一刹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只能如此的反复,仅是如此的反复罢了。
在那个漫长而毫无意义如同演奏重复出现音符的时光里,科学家想的最多的就是那个会画画的少女。不知在他走后,她还有没有画下那些古怪的事物。
啊,科学家想,当初和她在一起时,应该多和她说会话的。所以科学家在每记录完一张纸后,就会把他想和她说的话记录在纸上。一张一张的,那些话语就伴随着世界剩余部分的知识一起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无穷无尽,却永远无法被人知晓。
因为他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他骗了少女,因为自私的希望她能等待他一年,在这一年,不要将他不要忘记。
在约定的那天,他把对她说的那些话撒向大地,心中期待着如果她能来,希望她能看见,亦祈祷她能就此忘记。
那一刻,在这不存在任何一人的高空中,科学家感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寂寞。那感觉,就像是一直在他灵魂中的某一部分被抽离了一般,每一个细胞都隐隐作痛,如同因不情愿被剥夺那一部分而在嘶吼抗议。
科学家对此感到畏惧,不是因为这份疼痛,而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此生,终究将会一直背负着这份寂寞。
在接下来无数寂寞的日子里,科学家就如同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信徒,虔诚的寻找着不存在的神迹。即使那些数据已不存在任何意义而被世人抛弃,但是他明白,那下面埋藏着他自儿时以来一直寻找的真理。
他曾把那真理视为信仰,并希望能穷自己毕生之力化为追求它台阶的砖瓦,却和众人一样被那篇句号般的论文打破梦境。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放弃,也许那是人类终究不可理解之物,他也想一窥那不可理解之处,因为若非如此,他将失去他赖以生存的依据。他会一直追寻下去,即使甚至不知自己在追寻什么。
在这没有尽头的寂寞中,他常常梦见一只企鹅,在这禁止生命存在的高空中,倚靠在他的身旁,那来自生物的温暖,令他感到安心。而他隐隐的感到那份温暖似乎又亲切又熟悉,却道不出所以然。
他想转身去抱起那只幼小的生物,却不知为何移动不了自己的身体。这让他很绝望,所以他竭尽全力去转动哪怕一丝一毫,却会在此时挣扎着苏醒过来。
每当他从这梦中醒来,他都发现自己居然在流泪,他是一个很少流泪的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却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梦为哭泣。
在经过了不知多少个这样的日夜后,科学家所乘的热气球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当他望见世界尽头的那座白色的巨塔时,他一瞬间便明白,这便是自己一直一直以来在寻找的事物。
他久久的望向这座不可能存在的巨塔,不愿移开自己的目光哪怕一毫一秒,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光,所有的原子,所有的空间,所有的时间,都被它巨大的引力吸引了过去,前方、背后所有的世界都已经消失在不存在的虚无中,世界上只留下了这座巨塔,也只留下就够了,不再需要其它,因为哪怕在此上加一分一毫都嫌多余,它就是真理,而真理也只有它,一直以来,从时间的开始到时间的终结,从空间的开始到空间的终结,他一直寻找的,就是这座异常的不能再异常的真理。
如果问科学家这座巨塔到底是什么,有为何让他这么觉得,他本人也什么都说不上来。但即使如此,当他望见它时,便明白了一切。
他牵引着曾满载绝望的热气球驶向真理之塔。透过塔的窗口,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窗口画画。对此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仿佛事物就该如此,她当然理所当然的,会出现于这趟不能存在终点旅途的终点。
他直起身走入巨塔,抱住那个一直在他脑海中的身影,安抚她略微颤抖的身体。
他明白,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