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答应下来翻译这本书时,我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我译者生涯的最大挑战。
在前期准备过程中,我发现这本书与我之前翻译过的作品相比,份量重了许多。国内一些文学研究者以此书为研究对象,发表了一些论文,指出此书是对巴赫金的对话理论的实践,是创新性地运用了互文性、意识流等现代手法的一部杰作。——我完全不知道这句话里的那些名词是什么意思,只是从论文摘要里复制粘贴而已……我知道洛奇是现代英国文学研究领域里绕不开的一位作者,但我没想到表面上并不是很出名的《想……》是他如此重要的一部作品,这让我诚惶诚恐。
而这本书本身文本的难度也非常大,主要原因是其「复调性」「拼贴式」(又是两个我并不完全理解含义的名词)的表达手法。为理清头绪,在每次正式开工之前都要做的表格中,除例行的词数统计之外,我还列明了各章的体裁(拉尔夫的独白、海伦的日记、第三人称、学生习作、电子邮件等)。从词数统计来看,海伦的日记占全书大约40%,拉尔夫的独白占22%,第三人称占24%,剩下的是其他体裁。这三种主要体裁的用词习惯和语言节奏都非常不同。
不仅如此,每一种体裁里还包括不止一种叙述手法,如拉尔夫的独白大部分是意识流口述,但也有用电脑打的思路清晰的个人记录;海伦的日记大部分是第一人称,但也有第三人称视角。学生习作是最难翻译的部分,因为相应的情节是海伦给学生布置作业,让他们模仿成名作家的笔法写作。
为了在同一体裁中尽量保持语言风格一致而同时在不同体裁之间做出区分,我采取了一种「沉浸式」(希望这个词用在这里是正确的)的方法:不是按照章节先后顺序翻译,而是按体裁进行。我首先化身为中年学术红人、办会大牛拉尔夫(代入这个角色并不很难),想象自己对着一支录音笔叙说心底最隐秘的欲望。等拉尔夫度过种种危机,在1997年6月3日下午说完「我不希望她记住的是那样的我」后,我再变成沉浸在丧夫之痛中的杰出小说家海伦(代入这个角色很有难度),回到当年2月17日,在日记中写下「好吧,我来了,多多少少算是安顿下来了」。当海伦经历过所有的诱惑和挣扎,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拉尔夫到她家告别时,我作为海伦的时间也就结束了。然后,我回到无需扮演的旁观者角色,从海伦和拉尔夫在教工俱乐部碰面开始,又一次观察、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样,我用不同的身份经历了三遍全书情节,而每个身份只能感知其中的一部分,只有把它们拼在一起,才能呈现完整的故事。读者若是有兴趣,不妨分角色再读一遍本书,或许会有别开生面的体验。
我把最困难的学生习作放在最后翻译。为求风格准确,我通读了一些被模仿的作家的作品的中文译本,特别是石一枫翻译的欧文·威尔士以苏格兰英语写成的《猜火车》。海伦在牛津大学读博士时专门研究亨利·詹姆斯,她的日记中以第三人称叙述的部分明显是以詹姆斯式冷静精确的笔法写成,所以出现多次的詹姆斯代表作《鸽翼》也得翻一翻,我找到的是萧绪津的译本。至于每个大型翻译项目一定会碰到的陌生知识,如由于主人公的身份设定而大量出现的心理学、意识理论、人工智能、文学理论内容和在对萨曼·鲁西迪的模仿文章中排列出的18种蝙蝠的名称,倒是都比较顺畅地通过搜索资料而解决了。
在本书翻译初稿接近完成时,谷歌突然宣布将于2019年12月4日关闭译者工具包(Translator Toolkit)服务。它在2009年推出时,是市场上唯一好用的免费计算机辅助翻译工具,从界面、操作到协作、评论、术语库等功能,对个人用户来说可称完美,而谷歌提供的机翻结果质量也一直在以可以感觉到的速度飞快提高。我用它完成了包括本书在内的不少自己觉得还算满意的作品,和一些译者进行了愉快的合作。我也试用过一些近年来面世的类似产品,但还是觉得谷歌的用得最顺手,突然要和它说再见,怅惘之情是免不了的。
当然,在写作此后记时的2020年7月看来,没有谷歌译者工具包用连最细微的变化都算不上。人工智能在2019年热火朝天,而现在还值不值得同样程度的关注,我不知道,而本书的真正内核——狗血的婚外恋——似乎却能经久不衰。现实世界剧烈的风云变幻和我们的心灵做出的反应,和书中海伦和拉尔夫关于情感和科技的争论倒是相映成趣。永远以机器人形象示人、用电子乐器制作音乐的Daft Punk在2005年推出了一张专辑,名为「Human After All」(毕竟是人类),我想,这就是对我们如何生存在这个空前繁华却又无比破败的时代的最佳建议。
希望大家从这个套着种种炫目外壳的经典——或者说老套——的故事中获得了一些作为人类在危机下需要的精神慰藉。祝一切平安。
刘斌
2020年7月14日完稿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