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酷热的盛夏,夜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益州城里的百姓们,在这场带来了凉爽的及时雨中,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个好觉了。
然而,雨夜不只是好睡觉,还很适合做一些其他事儿。比如,杀人。
小酒馆还亮着灯,显是还未打烊。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晃着,却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王十七坐在靠里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摆着三两花雕,和一碟下酒的花生米。
“老陈。”王十七喊道。
“干啥子?”缩在柜台后摇摇欲睡的掌柜回到。
“你这花生米不对啊?”王十七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一碟有305粒,今年怎地只剩下284粒了?”
老陈听了这话只气的睡意全无,“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吃个花生米还要数个数?”
“要数的。”王十七答,“人这一辈子呐,做什么都要清清楚楚的才成。免得死了做一个糊里糊涂的鬼,岂不糟糕?”
老陈懒得理他,“你就吃你的吧,今儿个我不收你钱。”
“那也不成。我王十七一辈子没欠过被人东西,不能白白吃你的花生米。”王十七略一思索,“钱还是要给的,不过,得减你三个铜板。”
“依你。”掌柜的说着,把身子又缩回柜台里去。
王十七不再多言。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
吃得一阵儿,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吠。他提起酒瓶,仰头灌尽了残酒,又抓起碟中剩下的6粒花生米,丢入口中。念叨着,“66顺呐,看来是个好兆头。”
“老陈,我这就走了,钱我放桌上了。”王十七走到门口,跟老陈打招呼。
“明年再来。”老陈从阴影中伸出脑袋,“花生米给你装满305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十七长笑着出门,却并未答话。
以他的性子,若非这一去生死殊无把握,又怎会不接这话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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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馆本就没有其他客人,王十七一走,老陈便起身关了门。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一张老脸上,似是爬满了忧伤。
“王十七呀王十七,明年你若不来,我这儿可就寂寞喽。”
02
王十七撑着油纸伞走在巷子里,略微有些黑,但他的眼睛却分外的亮。
雨水滴滴答答的敲击在两侧民房的青瓦上,再顺着屋檐一缕一缕流淌下来。
走得十多步,他脚上的布鞋已然湿的透透的了。然而鞋子湿了没关系。他依然是那个行的端坐的正的王十七。
就像他明知道这次恐怕是九死一生,也还是要走进这个可能再也走不出来的黝黑且深长的巷子里。
他也怕过。接到张尚书的信时,他也犹豫不决过。
那可是大明帝国权倾朝野的王相啊。王相要对付的人,别说的张尚书,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那位有大明贤王之称的六王爷,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吧。
可张尚书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薛侍郎一家老小就这样被王相明目张胆的灭门呀。是以他拼了身家前程,在皇帝面前老泪纵横的苦苦求告。皇上念在昔年年幼时与尚是东宫侍读的张尚书的一点同窗之谊,开了金口将“薛侍郎盗玉案”定为薛侍郎一人之罪,薛侍郎既已伏诛,其宗族家人当无罪释放,此案就此了结即可。
皇上既已盖棺定论,即遍是王相也不敢忤逆圣意。薛侍郎一家大小30余口人,这才得以保全,在张尚书安排下,远离京城回到了老家益州,只求从此能安安稳稳的生活罢了。
奈何王相此人睚眦必报,明面上乖乖的放人,背地里却完全没有饶过薛家的想法。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暂时咽下了这口气而已。
一个月之后,王相就派出了自己豢养的百鬼堂的刺客,计划去益州斩草除根除根。幸而百鬼堂中有一人是张尚书的旧识,不忍张尚书之前的努力白费,故将计划泄露给了张尚书,这才使张尚书有了一点应对的时间。
信上说:
此事已非官场事,江湖事还需江湖了,十七你离益州最近,若是有意,还望前去益州相助一二。
王十七在灯下读完信,颤抖着将信燃成了灰。
随后他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心里使劲的挣扎着,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走出祠堂时,王十七已重又恢复了豪迈。因为他已经想通了。
父亲曾经说过,人生在世,做事情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这件事儿,既然我王十七认为应该去做,如果因为害怕而不去的话,那便是有愧于心。
那样,以后还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吗?
王十七想着这些,迈着坚定的步子趟过微凉的积水。
他的人穿行在重重的雨帘中,胸膛却不可抑制的热了起来。
不平则鸣,大丈夫岂非正当如此?
03
王十七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既然敌人终归会来,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不知道会有多少敌人会来。
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守得住这巷子不放人过去,那薛侍郎的家眷就绝不会有危险。
夜并不长,王相的爪牙们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王十七相信自己不会等太久。
果然,等不得片刻,对面的黑暗中已传来了脚步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距王十七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不能不停下。这个巷子是窄巷,两面都有人时,只有一方侧身,另一方才能通过。
王十七显然没有侧身让路的意思。
来人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沉声道:
“朋友能否让个路?”
“今夜此路不通。”王十七道,“朋友不如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来人不怒反笑,“朋友是来管闲事的?敢问大名?”
“武陵王十七。”王十七淡淡道。
“一剑穿云王十七?”来人沉吟道,“倒是早闻大名,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竟是在今晚有幸。”
“王兄真要阻我?”
王十七反问道,“王相就不能网开一面?”
“王相的心意,岂是我等做属下的能揣测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既是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那人叫一声:
“洛阳李书城,请王兄赐教。”
“不拜青衫李书城?”王十七叹道,“想不到就连你也甘做了王相爪牙。”
李书城是北七省公认的第一刀客。
17岁惊雷刀法大成,初次出手便击败当时如日中天的神刀门主风不平。
随后更是接连挑战北七省一十六位刀法名家,十六战全胜无一败绩。
加上其爱着青衫,遂得了个不败青衫的称号。
只不过,李书城一向嫉恶如仇,所行所作皆是基于正气二字,是北七省响当当的正派君子的代表。
王十七实在想不通他这样的人物,怎么竟也会为王相使唤。
难道江湖人最终都只能学得好本事,卖与官宦家?
王十七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悲凉。
“人生在世?谁又能活的尽如心意?”李书城淡然道,“王兄请。”
铿的一声清响,一道亮光将黑夜斩开了一条缝。李书城已扔掉了伞,手中擎着的,正是他的成名神兵春水刀,刀尖遥指王十七。
该来的终归要来吧。王十七收敛了情绪,将油纸伞收起,放于脚下。再从腰畔解下长剑,拔出。
既无声响,也无光亮。剑如其名---沉墨。
这样一柄其貌不扬的剑?能挡得下不败青衫手中的刀吗?
王十七不知道。
唯有尽力而为,而已。
04
高手对决,有后发制人,以静制动之说。
然而,对李书城来说,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三十六式惊雷刀法乃是一式一式层层递进。
后一式的起招隐在前一式中收招中,一式未完一式又生。完全施展开来后,对手将会被刀势笼罩,若是无法突破,就只能惨败收场。
更重要的是,惊雷刀法之所以叫惊雷刀,取得就是势如惊雷之意。
随着刀法施展,刀式中蕴含的劲力也会越来越大,令对手更加难以招架。
所以,刀已在手,那便出刀就是了。
平地惊雷般的第一刀,划破了盛夏雨夜的黑暗,向着十步外的王十七斩去。
王十七眼神骤然收缩,手中长剑斜挑而起,堪堪封住了这一刀。
“王兄好剑法。”李书城赞道,“不过接下来,王兄可要小心了。”
王十七感受着虎口传来的酸麻感,心中有些苦涩。
惊雷刀法果然名不虚传,第一刀已有如此之势,自己能挡得了几式?
王十七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不败青衫的第二刀已经砍了过来。
沉墨剑起,与春水刀再次相接在雨幕中,绽出一蓬火花。
没有废话,李书城的第三刀第四刀....连绵不绝的向王十七攻过来。
春雷刀慢慢地织好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网。
猎物,已在网中。
王十七神经崩到了极致,沉墨剑在他手中左突右冲,试图击破这个将自己笼罩起来的刀网。
可是你有见过掉进网里的虫子能挣扎出去吗?
刀剑交接的声响,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淡去。
偶有火花绽出,在长巷中剪出两个舞动着的模糊身影。
王十七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春水刀的刀势已越来越沉,自己持剑的虎口已然开裂,不知道有多少血已顺着剑身滴落在脚下的青石道上。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味防守。他需要找到进攻的机会,才能挽回劣势。
可是,惊雷刀法的连绵刀势已成,即便他的穿云剑法以精准迅捷著称,在这个刀网中也丝毫找不到一个破绽。
所以,他只能疲惫不堪的,一剑一剑撑着。
而人总有极限,那么王十七的极限会在哪里?
05
雨还在下,夜也正深。王十七从发丝到鞋袜均已湿透。
更糟糕的是,持剑的右臂已经麻木不堪。原本精妙的剑法,此刻大概只剩下一种本能的不甘的挣扎。
王十七心中甚至已经谈不上苦涩,而只剩下平静了。
他知道今夜,走出这长巷的绝不会是自己了。
他在计算着。
计算着李书城的刀,也计算着自己的剑。
惊雷刀裹挟着一层更胜一层的浪,击打在他手中的弱小可怜的沉墨剑上。
还有三招了。王十七想着,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尽力了,见了父亲也不至愧疚。
他微笑着,等待着自己挡不下的那最后一刀的到来。
不对!
王十七骤然睁圆了眼睛。
密密麻麻充斥着这黑暗空间的雪亮刀光,忽然间戛然而止。
刀势骤停,它织成的网自然也破掉了。
王十七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是个高手,高手绝不会放过一个在绝境中看到的机会。
这个机会给他疲乏不堪的身体注入了一股蓬勃的力量。
所以他挥霍掉这股力量,发出了与李书城交手后的第一次反击。
王十七双手握剑,使穿云式连人带剑向李书城投去。
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春水刀的阻挡。沉墨剑干脆利落的穿胸而过。李书城的胸。
“王兄胜了。”李书城咳嗽着,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剑道,“恭喜。”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王十七没有拔出自己的剑。那样李书城会很快流尽鲜血而死。
王十七扶着摇摇欲坠的李书城,让他靠墙坐下,又捡起身边李书城丢下的油纸伞,撑在李书城头顶,接着从怀中摸出特制的火折子吹燃。
微弱但是温暖的火光下,王十七看清了李书城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
此刻这张脸上的眼睛也正专注的看着王十七。
王十七看着眼前这个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我本该死在你刀下的。”王十七道,“你的刀势为什么忽然停了?”
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
李书城笑了,“这是天意。”随后示意王十七看向身边的墙。
原本光滑的墙面上此刻已布满了长长的刀痕。李书城的春水刀,已深深的嵌进墙壁中。
“惊雷刀法越使到后面,就越是大开大合,在这窄巷里,却是伸展不开了。”
原来如此。王十七已明白了。
李书城每一刀上蕴含的劲力,都会被墙壁所阻拦。威力越大,受到的阻力也越大。
刀势强,固然可以划破墙壁,是以两侧墙壁尽是刀痕。
然而,那本该要命的最后一刀,却因力量太强斩的太深而被墙壁卡死。
是以刀势会忽然停下。是以王十七反击的一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可是,这道理李书城自己肯定是知道的呀。
“李兄既然知道这里惊雷刀法无法全力施展,为什么不退走呢?”王十七再问。
“领了王相的任务,只能死不能退。”李书城淡然道。
“我今次帮王相办事,实在是身不由己。死在王兄剑下也好,免得造下一身罪孽。”
06
王十七听得此言,知道李书城为王相使唤,定有苦衷。不过这苦衷既然他不想说,王十七自然也不必追问下去。
看着火光下李书城眼睛里的生命气息一点一点散去,王十七叹口气道,“今日伤了李兄性命,实非王十七本意。李兄尽管去了吧,王某自当收敛李兄遗体送归洛阳。”
“王兄大恩。小弟来世有机会再报。”李书城感激道。
中原人自古就有乡土观念。即便是死了,也更愿意埋在故乡的土里。是所谓魂归故里才安然。
王十七既已承诺送其遗体回洛阳,那便再没有什么憾事了。
忽然,王十七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急忙问道,“王相这次是否只派了李兄一人前来?”
李书城摇摇头,道:“今次的行动,应该共有三人。”
“李兄可否告知其余两人是谁?”王十七追问。知己知彼,方能多一份胜算。
李书城歉意一笑,“小弟并不知情。百鬼堂内各人都是黑巾蒙面,所以我并不知道和我一起领了王相夜叉令的是谁。”
“原来如此。怪不得百鬼堂如此神秘莫测。”王十七轻叹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在这里等着便是。”
看到王十七的焦急神色迅速敛去,李书城目光中透出赞赏之意。面临危境而能淡然处之,王十七果然有大丈夫风范。
“王兄。”李书城开口道。他的声音已经虚弱的几不可闻了。
王十七俯身,耳朵贴近李书城嘴边。
“此刻若是有酒,真想跟王兄痛饮一番。”
听李书城这么说,王十七也怅然道,“若是你我早些相识,便不至于到今日的结果。”
“一切皆是定数。”李书城道,“前方路寒,王兄且珍重。”
“李某先走了。”
这位北七省赫赫有名的不败青衫,说完这句话,就轻轻合上了双目,停止了呼吸。
“李兄一路走好。”王十七心中默默道。
片刻后,王十七站起身来,发现滴滴答答的雨声已停了。
他把伞放在一边,抬头看去,天空黑的深邃,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
他收起火折子,让已变得无声无息的李书城和自己一起重新投进黑暗里。
今夜只有几个时辰了,可以说是很短暂。
然而对王十七来说却又很漫长。
一个人等待着未知命运的时候,岂非正是最漫长的?
王十七安静的调息着。他的体力在刚才与李书城的战斗中消耗的太多了。
还有两个敌人。他们会是谁?
07
气力恢复到了七八成,王十七稍稍送下一口气。
黑暗里恰到好处的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
伴随着脚步声,一团微弱的火光也朝着王十七缓慢却坚定的移动过来。
王十七眼神并不差,他已看出对面来的是一个人。
一个提着灯笼的人。
在漆黑一片的晚上,一个人提着灯笼在路上走,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可是看着对面越来越近的那个人,王十七却莫名的生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因为王十七已看得很清楚,那个人睁着的双眼里,只有眼白而没有正常人的瞳孔。
那个人是个瞎子。
一个大半夜打着灯笼在路上走的瞎子,会是正常人吗?
王十七站起身来,挡在了瞎子要经过的路上。
瞎子慢慢的走着,十步,八步,五步...距王十七越来越近,而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
王十七轻咳一声,“朋友请留步。”
瞎子却如同未曾听到一般,不仅没停下,反而加快速度径直朝王十七撞来。
不过他还是停了下来。
因为王十七的剑尖已挺在他胸前一寸处。他若再走,恐怕就直接在胸前撞出一个窟窿了。
瞎子停下脚步,咧嘴一笑,“你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
王十七不答反问,“阁下是真瞎还是假瞎?”
瞎子笑道,“自然是真瞎,有眼无珠殷不问若是假瞎子,那这天下怕是没有真瞎子了。”
王十七的心已沉了下去。
因为这个外号“有眼无珠”的殷不问,实在是一个太过棘手的角色。
08
殷不易其实是个可怜人。
他本是青城山下一户普通农家的孩子,有一个老实而辛勤的父亲,和一个嘴角总带着微笑的慈祥母亲。
一家三口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清贫。然而幼时的殷不问还是度过了一段温暖幸福的时光。
父亲用田里杂草编成的蚱蜢,母亲用织布卖得钱后从集市买回的香喷喷的鸡腿,都是小殷不易心中大大的惊喜。
可是这种简单的幸福,也没有能持续太长时间。
在殷不易六岁的时候,村子里被一伙盗匪打劫。强盗们抢粮食抢财物还不算,居然丧心病狂的杀起人来。
等官兵闻讯赶来,盗匪们才带着抢得的财物扬长而去。
这一晚上,被盗匪肆虐过的小村庄,之前的人家已十不存一。小殷不易的父母也都惨死在强盗的刀下。
他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只能终日在青城山下游荡。
也是殷不易命里不该籍籍无名,没过多久,他被偶然下山来的青城派掌门张长善遇到了。
张长善怜其身世,又看出殷不易根骨极佳,所以领他回青城派收做了关门弟子。
殷不易用自己的实际表现证明,张长善并未看错人。
他后来居上,武功修为很快超过其他的师兄弟,成为青城派年轻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张长善对殷不易的表现也十分满意,常常捋着长须对门下诸弟子说:
“我青城有殷不易,可大兴一甲子也!”
当时意气风发的张长善,大概没有想到,偌大的青城派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很快土崩瓦解,名存而实亡了。
他更想不到,这一切皆是因为那个他最寄以厚望的弟子,殷不易。
09
殷不易十八岁那年,张长善将自己的女儿张柔柔许给了他做妻子。
张柔柔与殷不易年级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彼此情投意合。婚后,两人更是恩爱无比,羡煞旁人。
这段婚姻,给殷不易带来了莫大的幸福与满足,那段时间里,他的眼中始终带着温暖的笑意。
没过多久,张长善旧疾发作,临终前将青城掌门之位传于殷不易,嘱托其定要将青城派发扬光大。
殷不易感激于师父的知遇之恩,故下定决心要遵从师父遗命,让青城派扬名天下。
同年八月,四年一度的论剑大会在嵩山少林召开,武当峨眉,丐帮崆峒等大派皆会参加。
对于青城派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大好机会,殷不易自然不会放弃。
于是,殷不易告别了妻子,执剑下了青城山。
在论剑大会上,殷不易果然如张长善生前所期望的那样力压群雄,一柄青峰剑下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半个月的论剑大会结束后,青城派殷不易之名已传遍了整个武林。
张长善若泉下有知,也该大感欣慰了。
殷不易满心欢喜的回到青城山,迎接他的却是一场谋划已久的血腥反叛。
就在殷不易出走的半个月里,青城派原本的大师兄胡威联合一众不满殷不易的师兄弟,清洗了那些忠心于殷不易的弟子。
待到殷不易回山,就只看到那些原本的同门,一个个面色冷峻的用手中的剑指着自己。
只有胡威脸上还带着笑。他笑着说:
“不易,大伙都觉得这个掌门还是应该由我这个大师兄来做。不如你就让了位吧?”
殷不易本就不是看重名利地位的人,师父心愿既已达成,这个掌门不做也罢。
“掌门之位,师兄要坐,便拿去好了。柔儿呢,把柔儿交给我,我这就带她下山。”殷不易此刻只想带着妻子离开。
此言一出,胡威心里略微泛起了一丝悔意。实在不该色字当头,想要占了师妹的身子,以至于逼的她自尽当场。
胡威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身边的帮凶冷哼道,“那贱人早死了。大师兄想要她,她既不从,就只好死了。”
“什么?!柔儿已被你们害死了?!”殷不易双目圆瞪,死死的盯着胡威问道。
胡威被殷不易瞬间爆发的凌厉气势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他转念一想,我们这么多人,你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我怕什么呢我。
“不错!柔师妹已经死了!你要找她的话,去黄泉路上找吧!”胡威狠狠道。
殷不易垂下头,片刻后,又猛的抬起。他的两颗眼睛,已尽是鲜红的血。
眼中淌着血的殷不易,发出一声声怪笑,宛如一个地狱中走出的魔鬼。
“我要你们全部给柔儿陪葬!”
殷不易怒吼出最后一句话,拔剑冲向了人群。
结果可想而知。
殷不易武功本就高出胡威众人太多,又是在激怒状态下。即便双目被自己无处倾泻的暴怒生生撑爆,他也依然是那个一剑在手,屠尽猪狗的殷不易。
于是,这场动乱后,整个青城派高级弟子几乎全军覆灭,只余下几个因事外出的弟子幸免于难。
刚刚才因殷不易而晓于天下的青城派,转瞬之间又毁于殷不易之手,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了。
而殷不易,也从一个温润的年轻侠客,变成了一个肆虐武林的杀人狂魔,犯下的罪行数不胜数。
而在十年前,殷不易潜入京城,做下了天下震惊的大案。京城中达官贵人共一十三家被他灭门,称庆隆灭门大案。
皇帝震怒,责令六扇门缉拿凶手。捕王郭铁刀亲自出手,于洛水畔逮捕殷不易归案。
据说随后就被判以千刀万剐之型,当众凌迟处死在菜市口。
这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他竟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吗?
10
殷不易轻轻在空气中嗅了嗅。
盲目的人一般都有灵敏于常人的听觉,殷不易也是如此。
但殷不易除了听觉之外,更有灵敏的嗅觉,尤其对于血。
所以空气中还未散去的淡淡血腥味,已被他捕捉的清清楚楚。
殷不易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却不知是谁枉死在这小巷子里。”殷不易似是在问,却又并不期待回答。
他已被这血腥味激发起屠戮的欲望,此刻身前的人是谁他丝毫不会在乎。他只想将对方的血狠狠撕出来。
他甚至不想用剑,用剑杀人太过平平。他的手已在颤抖,力量爆发前的颤抖。用手扯出敌人的心脏,使他最钟爱的享受。
世间恶人那么多,那我殷不易就来做那个最恶的人吧。
“那是李书城。”王十七淡淡道。
殷不易积攒到了极点的气势陡然一顿。山雨欲来的暗巷里重归平静。
“李书城?”殷不易似是在确认。
王十七默然。有时候沉默就是最有力的回应。
殷不易没有得到回应,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 不败青衫李书城竟然会死在这个地方。”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殷不易本来并不关心挡路的是谁。他对自己有信心。
但那可是李书城。若是自己对上了李书城,能有几分胜算?
杀得了李书城的人,会是普通人吗?
“我是王十七。”
“若是听别人谁说,一剑穿云王十七杀得了李书城,我一定不会相信的。”殷不易摇了摇头,随后道:“可是我却知道,王十七是不会骗人的。”
“运气而已。不败青衫名不虚传,我不如他。”
王十七并没有解释太多,他不会骗人,不代表他就要主动向敌人交代个一清二楚。
“那么你呢?我听说你早已死了。”王十七问道。
“殷不易确实已经死了。”提灯笼的瞎子嘴里发出赫赫的怪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11
“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我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殷不易不等王十七开口,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是王相找了别的死囚给我做了替死鬼。”
“然后你就做了王相的走狗?”王十七确实想得到,应该是王相从菜市场救下了殷不易。
“我殷不易虽然杀人无数,但那些我杀掉的都的确是该杀之人!”殷不易愤声道,“若非王相给我下了极乐丸,我怎能甘受摆布?!”
“竟是极乐丸这么狠毒!”王十七叹道。
极乐丸,是用西域特有的罂粟花炼制而成的药物。
如其名一般,服用极乐丸,可以让你享受到这个世界上你能想象得到的最极致的快乐。然而,一旦沾上这种药物,便一辈子再也离不开了。
因为,当你品尝过一次那种感觉后,你便会想要再要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死去。
服用过极乐丸的人,倘若再也得不到极乐丸的话,对药丸的极度渴望将会变成最极致的痛苦,足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
王十七终于明白殷不易为什么说自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此时的殷不易,的确已经只能算得上一个听任王相摆布的工具罢了。
“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没用。”殷不易精神平静下来,“你我终究还是要分个胜负的。”
“因为我还需要薛侍郎的人头去换这个月的极乐丸。”说完这句话,殷不易终究还是出手了。
是出手,不是出剑。
殷不易当然是用剑的,他手中的青锋剑曾在嵩山论剑时大败各大门派的高手,也曾在青城山上血洗害死妻子的一干仇人。
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最强的武功并不是青城剑法,而是他偶得的一本秘籍中记载的秘技,天罗掌。
殷不易的灯笼还放在墙边,提供着微弱的火光。
火光将殷不易的影子投在王十七身上,王十七全身汗毛根根直竖而起。这是他面临极大危险时的自然反应。
他的身体已经感受到了逼近的危险气息,那么他,能应付得了吗?
12
看到殷不易的天罗掌之前,王十七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的一双手掌竟会令他恐惧如斯。
人通常只有一双手。可在王十七眼里,殷不易似乎长了千百双手。重重的掌影如同天罗一般向自己扣了过来。
王十七明白殷不易的掌法中定然蕴含有某种致幻的能力,而且他知道,这漫天掌影中定会有一处是缺口。
就像练金钟罩的人全身上下刀枪不入,可也必定会有一个罩门所在,只要攻击罩门,必能收效。
可是明白归明白,他却看不穿。他尽力的在找,可却完全无迹可寻。
殷不易的身法其实很快,所以王十七能思考的时间并不多。铁掌已经近在眼前,王十七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并不怕死。只不过,若是他死了,身后的薛侍郎一家该怎么办?
殷不易已经近在眼前了。王十七甚至依稀可以看到他空洞的眼眶中渗人的苍白。
忽然间,王十七想通了。
他轻轻闭上眼睛,然后看似随意的向某处递出一剑。
王十七出了一剑。殷不易飘忽在黑暗中的身影就突然定格下来。
王十七再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剑停在殷不易胸口三寸处。
本要穿胸而过的一剑,被殷不易一双手掌合十给夹住了。
殷不易松开手,王十七收回剑。
“你破了我的天罗掌。”殷不易开口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穿的吗?”
“我努力看的时候,怎么也看不穿。当我不看的时候,自然就看穿了。”王十七答。
王十七没有故弄玄虚。他的确是看到殷不易的盲目后想到,人的视觉有时候会发生错误,既然对手是一个盲人,那么自己也闭上眼睛好了。
闭上眼睛后,眼前的漫天掌影消失了,天罗掌营造的巨大压力骤然一松,然后就很自然的递出了那看似随意实则逼得殷不易不得不放弃进攻改为防守的一剑。
殷不易沉默片刻后,叹道,“了不起。真的很佩服你。”
“不过,你剑法虽不弱,但却差我太多。所以,你大概还是要死在这里了。”
“总要试试才知道。”王十七淡然道,持剑长身而立,默默等待着下一波风雨的到来。
13
殷不易终于解下了自己背在身上的长剑。他的青锋剑。
不似雪亮得春水刀那般自有一股凌厉气势,也不似通体漆黑的沉墨剑一般貌不惊人。青锋剑看上去就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市集上随随便便都可以买得到的长剑。
然而,王十七的眼中,这柄出了剑鞘被主人握在手中的长剑,却通体流露出一种凶残狂暴的气息来。
“终究是饮尽了鲜血的凶器呀。”王十七心里默叹道。
没有再废话了,持剑在手的殷不易面容肃然,神情专注到像一个正在焚香叩拜的虔诚信徒。
只不过,殷不易手中无香,只有剑。要取王十七项上人头的剑。
如果说李书城的惊雷刀起式慢而后如千重浪起层叠不休,那么殷不易的青城剑法则从起手第一剑就如疾风劲雨般暴烈。
王十七也是用剑的高手,堂堂正正的比剑,王十七还是自信能接得了几招,不致短时间落败的。他的剑是轻灵而迅捷,胜于灵动。
沉墨剑在青锋剑在黑暗中不时的相接,凑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之音。
夜风紧了起来,巷中拼斗着的两人的长衫都在风中摇曳起来,似是在跳着欢快的舞蹈。
风透过缝隙吹入灯笼,吹得烛光左右晃动,连带着舞动着的影子们都显得愈发朦胧迷乱。
斗得三五十招,王十七就知道殷不易所言实在非虚。
青城剑法不似惊雷刀那样力大势沉越往后便愈加难以招架,然而,王十七却敏锐的发现,殷不易的每一剑始终都如第一剑一样凌厉。
几十招拆下来,王十七手中的沉墨剑势是由强变弱的,而殷不易却没有。
所以王十七要接殷不易的剑,是会越发吃力的。
王十七不知道李书城与殷不易孰强孰弱,他只知道这两人都是自己生平遇到过的最强对手。
王十七打败了李书城,是借了窄巷的有力地形。然而,与其说李书城是死在王十七剑下,倒不如说他是死在自己不为人知的骄傲之下。这一点,王十七自己也心知肚明。
那么,殷不易又如何?奇迹会再次发生吗?
14
王十七不想死,没有人想死。然而所有人都会死,王十七自然也会死。
只是人死有早有晚,也有老死病死之分。
“我这算不算得上为正义而死?”王十七在心里问自己。
“就算不是,那大概也算得上是及有意义的死吧?”他又在心里替自己回答。
那么,死便死吧。只是,有些想念家中温柔的妻子与尚在学步的儿子呢。
想到妻儿,王十七不由勾起嘴角,胸中也升起一股暖意。只不过,这股暖意被他深埋在心中的愧疚冲散,转瞬即逝。
他们还在遥远的家里等待着自己回去。可他们哪里知道,那个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出趟远门见几个朋友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王十七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依然到了极限了。
伴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沉墨剑,从未像今日这般沉重,沉重到简单的挥击或刺击都需要倾尽全力。而对面殷不易却依然保持着狂风暴雨般的凌厉攻势。
王十七已经是一条颠簸在千层海浪中的孤舟,覆灭只在顷刻了。
殷不易也觉察出王十七已经精疲力竭,所余不过勉励支撑而已。
与王十七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武功应该是比王十七高出不止一筹的,所以他自信此战自己必定是最后的胜者。
他并不急于杀死王十七。此刻乌云似是正在散开,天空中零星的露出几颗星来,夜还很长,所以他还有很多时间。
殷不易手腕加了几分力道,轻易挑飞了王十七的长剑。
王十七看着掉落在身旁不远处的沉墨剑,默立片刻,道:“我败了。”
声音冷静而平淡,又或许有一丝解脱的味道在里面。
说完之后便站立在原地,等待着殷不易的青锋剑割下自己的头颅或者穿透自己的胸膛。
殷不易却暂时收了剑,问道,“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王十七答,“我所作所为,唯从心二字而已。”
“好一个从心!”殷不易狂笑道,“我殷不易想杀人就杀人,这岂非也是从心?”
“不一样。”王十七摇头道,“你杀仇人时,从的是自己的心。为妻子报仇,是大丈夫所为。”
“但你在京城犯下的桩桩血案,从的不过是自己的欲。”
殷不易怔住,似是在思考王十七的话。
两人沉默着,在暗巷中相对而立。
片刻,殷不易开口道,“王十七,你说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你并没有经历过像我一样的家破人亡,所以你不懂。”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不想杀你了。”殷不易缓缓道,“只要你让开路。”
王十七抱了必死的心,此刻却有了可以不死的机会,前提是,他愿意接受这个机会。
可是,王十七如果接受了这个机会,那他还是那个王十七吗?
15
“希望李书城还没有走远,黄泉路上我俩为伴倒也是一件乐事。”
这便是王十七对殷不易的回答。
“早知道你不会同意。”殷不易叹道,“这个世界上又要少一个好人咯。”
在他手中刚刚才暂时安静下来的青锋剑,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又重新爆发出凌厉的杀气。
巷里风又紧了几分。殷不易似是乘风而起,向王十七挥出了最后的暴虐一剑。
王十七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殷不易的剑很快,可以轻易的砍下自己的头来。
他有些遗憾,不过他已经尽力了。只是,有时候尽力而为也没有用而已。
那么,便坦然迎接死亡吧。
可是王十七没能如愿领略到死亡的滋味。
引颈就戮的王十七,没有等到殷不易的剑,却听到了殷不易的凄厉的惨呼。
他困惑的睁开眼睛,看到殷不易的剑距自己的脖颈只有三寸的距离。
三寸是很短的距离,可殷不易已经无法再把剑递出三寸。他此刻正用盲掉的双目死死“看着”自己的胸前。
殷不易看不到,王十七却看得清清楚楚。殷不易胸前,透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来。
以这个刀尖为中心,大片大片的血涌了出来,在殷不易胸前印出如墨般化不开的黑色花朵。
王十七知道,殷不易的生机已经飞速的流逝掉了。
“你....是....谁?”殷不易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的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王十七也很好奇,到底是谁在这关键时刻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我姓郭。”殷不易的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我用的是一柄铁刀。”
16
“郭铁刀。”殷不易说出了身后人的名字,便合上双目,无力的垂下了头颅,显是断了气。
王十七默然看着殷不易。闭上了狰狞双眼的殷不易,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模样沧桑的中年人而已。
王十七看到殷不易脸上最后的神色,那竟是一种解脱了一般的舒缓与细微的欢愉。
这个凶名赫赫的男人,走的竟异常的安然。大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妻子的容颜又浮上心头了吧?
捕王郭铁刀从殷不易胸口抽回自己的铁刀,失去支撑的殷不易身体缓缓的倒在墙边。
王十七也靠着墙边坐了下去,丝毫不管地上尚存的积水。
殷不易已死,支撑他站着的力气便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他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十年前我亲手抓了他,以为他已必死,没想到还是被王相保了他十年。”郭铁衣将自己的佩刀收起,捡起殷不易的灯笼,走到王十七身边,蹲下身子看着王十七的眼睛,道:“现在我亲手杀了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王十七点头,道:“是张尚书请捕王来助我的?”
郭铁衣摇头,唇边带着笑。他本是个面容敦厚的乡下汉子一般让人心安的模样,这时的笑却让王十七莫名的心悸。
“还请捕王解惑。”王十七追问。
“其实我领的是王相的夜叉令。”郭铁衣道。
“你是那第三个人!”王十七猛地站起,太虚弱的身体让他骤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只能又颓然坐下,他颤抖着嗓音问,“你是王相的人?!”
李书城死前简单的提过,百鬼堂接王相任务时所领的确是夜叉令,而今次刺杀薛侍郎的任务,领令的有三人。李书城与殷不易已然死了,那么郭铁衣就是那第三个人!只是他为什么要杀了殷不易呢?
王十七知觉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
“哈哈哈,十七莫急。”郭铁衣大笑道,“我虽是百鬼堂的人,这次也领了王相的令来杀薛侍郎一家。但是,安排我去百鬼堂听王相拆迁的却另有其人。”
“那便是,我大明贤王六王爷!”郭铁衣说出这句话来,神色竟变得异常肃穆。
“原来如此。百鬼堂本是铁板一块的神秘组织,六王爷安排捕王去是做内应吧。”王十七重又放下心来。暗叹六王爷所谋还是深远呐。
郭铁衣道:“六王爷自是深谋远虑,我朝除奸相,清君侧就靠六王爷了!”他的目光中满是崇敬,仿佛那个代表了光明的男人此刻就在眼前。
王十七默然。朝政上的事情他不懂,他只是应张尚书之邀来做一件他觉得对的事情而已。现在事情做完了,他只想好好休息下,然后回老陈的酒馆多喝几壶烈酒。
此刻乌云都已散去,皎洁的月亮得到了释放, 它尽情的挥洒着自己柔软而恬淡的光辉,仿佛在庆祝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
郭铁衣站起身来,他的影子挡住了月光。
他对王十七说,“十七,你这么累了,就在这里好好歇一歇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就好了。”
随后就缓缓离开,向着王十七来时的方向。
“剩下了事情?”王十七愣了一下,此间的事情不是已经了了吗?
“你要去干什么?”王十七朝着郭铁衣的背影问道。
郭铁衣转过身来,慈祥的笑着说,“我去薛侍郎家借一样东西呀。”
“借东西?借什么东西?”王十七觉得事情不太对。
“十七听过荆轲刺秦的故事吗?”郭铁衣依然保持着笑脸道。
“荆轲刺秦?我当然听过。”王十七不明所以。
郭铁衣看出王十七的疑惑,摇摇头,用一种老师看着不成材弟子的目光看着王十七,说:“荆轲要行刺秦王,他借了樊於期的人头。我这次要当荆轲了,自然要借到人头才能有机会接近秦王呀。”
郭铁衣谆谆教导般的话语,听在王十七耳中无异于惊雷轰鸣。
“可是薛侍郎已经死了!!他没有人头再借给你了!!”王十七嘶吼道。
“薛侍郎死了,薛家却还在。”郭铁衣淡淡道,“也正因为王相没能如愿在京城就灭了薛家满门,他才会将此事当做他最大的心头刺。王相已说了,完成这次任务者,授百鬼堂副堂主令。到时候将会是王相亲手授令,我就有机会将他毙于刀下了。你明白了吗?”
“所以你还是要去杀薛侍郎的家人?那可是30多口人啊,你下得去手?!”王十七实在不能相信,事情发展到现在,竟然是六扇门人人尊敬的捕王要去做这么冷血残酷的事儿。
“跟国家大事比起来,三十条人命算得了什么。”郭铁衣冷冷道,“奸相当朝,国家永无宁日,必须要除掉王相才行。为此六王爷已经谋划了很久,绝对不能功亏一篑。王十七,你要明白,做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
“你要庆幸,我看得出你已力竭,无法动手了。否则,我不介意多杀你一个。”
郭铁衣说完便不再理王十七,朝着巷口走去。除了巷子,再过两条街就是薛侍郎家人的居所了,想必现在那里的人正沉浸在梦乡里吧?他们绝不会知道,死神的影子已悄悄的接近着。
“我去你妈的国家大事!!!”
郭铁衣听到王十七的大吼,笑着摇头,继续迈步向前,不准备再说什么。
可很快,他听到了利器入体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穿透自己心脏从自己胸前穿出的一截漆黑的剑尖。那是王十七的沉墨。
“怎么会这样?”郭铁衣想不通一个已经不能动弹的人,怎么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来。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永远的闭上了眼睛。甚至来不及去问问王十七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的身后,王十七也躺在地上,浑身的衣衫全部湿透。那是粘稠的湿,不是雨水,而是血。
王十七的愤怒从他的身体中压榨出最后一股力量,那股强大无匹的力量让他一瞬间用手中的剑刺穿了毫无防备的郭铁衣的心脏。
代价是他自己全身筋脉尽裂,哪怕是活下来,也再动不得刀剑了。
月光温柔的洒在王十七身上,似是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被。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薛家。
薛侍郎的遗孀刘氏缓步踏入儿子的房间,温柔唤道,“文桂,快起床准备吃饭了哦。”
“阿妈,还下雨吗?我讨厌下雨。”年仅五岁的薛文桂懒洋洋的声音从锦被下传来。
刘氏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子。明亮的阳光涌了进来,打在她柔美的脸庞上。
“你看,太阳出来了呢。”她对儿子说。
后记
王十七并没有死。老刘及时赶到小巷,救走了王十七。只是外伤痊愈之后,他已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大明朝依旧是王相的天下,朝里朝外死了很多人。张尚书也很快被遣回了老家,郁郁而亡。
据说只有六王爷还勉强保存了自己的实力,不过也只能龟缩防守,等待时机。
王十七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不是自己,那么是不是现在已经是一番太平盛世了呢?
可到最后,他总会确定,哪怕是重来一次,他的选择依然不会变。
谁都没有资格拿别人的命换什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