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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开车窗,雨丝杂在风中刮进来,车往南开,我听着后座他们两个闲侃,带着点酒劲,言语像跳舞的小人。
“你急着拉倒吧山河呀,别扯这些没用的,就说还想不想吧。”
“想,你不也想吗。”
“哎,烦气。对了,肖啊,我寒假去江州跟也秋吃饭,也秋跟我说她当时挺喜欢你的。”
“那他妈是那种喜欢么?”
“对啊,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青岛路披着雨水,伴着车水流响,宛如天街。
-2-
“同桌,下节课看片儿,你要吃啥我给你带。”
她站起伸个长长的懒腰,嘴角扬着,“之前有一回你拿的那个辣辣的小烤肠,商店有卖的不。”
“有有有。”
“那给我带两包哈,别的你看着买。”
窗帘拉上,教室成了影院,电影是《开讲啦》。
“绿的辣还是红的辣啊。”
“差不多都,你都尝尝。”
许多手指暗中作祟,塑料纸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语文老师只顾坐在前排看得津津有味——小撒请嘉宾登场了,是作家曹先生。
我撕开一袋脆骨,红油流出来,异香扯动我的口水,曹先生开讲了,我也开动了。
“同桌,你看过他最有名的那本吗,那本得奖的。”
“看过一点儿,小学老师让看,也没看完。”
“这是啥,这么香,我也要吃。”
“那个小烤肠你吃啦。”
“吃完了。”
“不辣吗。”
“没味儿呀,不好吃,比你之前带的差远了。”
“没味?!不可能,我还有你要不。”
“不要不要,快给我一包这个脆骨。”
“那,这个也挺辣的。”
我又撕开绿包的小烤肠,咬下半根,热汗跟着从我额角淌下来。
“太他妈辣了。”
她拍我一下,“小点声。”
我拿起可乐咕嘟几口,转头看她,她嘴唇飘红,吁一口气,“爽!”
语文老师突然站起来,皱着眉,“教室里怎么一股子辣条味,谁吃东西还不挑个味儿小的,再不准吃了啊,吃点糖还行。”
我俩埋头相视,偷笑。
“听老师的,吃糖,薄荷糖给我几粒。”
她从桌洞里掏出一个粉的圆盒递给我,我敲出几颗叶子形状的小块,放嘴里三粒,放她手心三粒。
“怎么感觉他在装逼呀。”她盯着屏幕。
“嗯,不够坦诚。”
娱乐时光溜走,让人提不起兴趣面对困难。历史老师走进教室,卷子像雪片经他手,又经许多手,落在每一张桌子上。
我盯着卷子,想打个瞌睡,她戳戳我。
“同桌,别背了,咱俩聊会天吧。”
“我真困的,等我先睡会。”
-3-
“同桌,别睡了,停电啦!”她兴奋地摇醒我。
我有点困惑,四周一片黑暗,“太好了同桌,停电了他妈的,终于不用听她讲题了!”她猛拍我一下。
我瞪大双眼,像小鼠刚钻进油坊,兴奋观察这片黑暗环境,黑暗下的人儿,快乐因意外萌动。
“怎么这时候停电啊!”数学老师望着讲台下沸腾的黑暗,一束束亮光如射灯般点起,有的幽暗,有的耀眼。
“诶,那是哪个同学的灯,真亮!”
目光齐齐投过去,教室后排腾着一大簇白光,映上后墙,照亮后黑板大半。
“来,同学,拿上来借老师用一下。”
“别啊!”“快关上!”类似呼吁奔走响起,也没能阻止亮光递到老师手上。后排一个同学傲然起身,捧着光,数学老师眼中希望的火种,众人眼中罪恶的帮凶。
“哪个彪子的灯!”她扭头看,黑板已经点亮起来。
“别管她同桌,咱俩讲鬼故事吧。”
“好哇,趁黑灯瞎火有氛围!赶紧多停一会,别他妈上晚自习了。”
数学老师举着大灯接着讲题,她立本书在桌前我俩开始讲鬼故事。
“你听过那个黑狗血的故事没?”
“没听过,讲吧讲吧。”
“这个,有个小职员名字叫程,这天晚上,他梦见…”
“请各班班主任马上到四楼开会,班主任不在的班级由班长代替——”
广播的话音穿行在黑黢黢的教学楼间,绕过柱柱光束,掀起又一浪兴奋,整个楼都沸腾,四方吵嚷呼应,大家的精气神都在黑暗里奔走,摇旗呐喊。
“太好了妈的!”
“不讲了同桌,赶紧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讲完讲完,先不着急呢。”
“好,咱们快点讲啊,争取放学前讲完,你们好回家。”数学老师抖擞精神。
“好,我也快点讲哈,第二天晚上,程又来到梦里的那个胡同…”
班主任去接儿子放学了,班长一脸激动,带着大家期望出门去开会。
少倾,班长进门,攥拳一挥,顿时掀起小片欢呼。
“行了,剩下的题你们自己看看吧,我讲完了。”数学老师看一眼表,“五点二十了,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吧。”
欢呼成潮,数学老师在欢呼声里出门下班,许多人起立高呼,许多人哼着小曲,问作业的声音淹没下去。
“同桌,你今晚写不写作业呀。”
“妈的,好不容易不上晚自习,还写个屁!算了,等我回家看看吧,政治也不敢不写。”
“那你写完啥就发我噢,别忘了。”
“行行,肯定早不了,拜拜同桌。”
-4-
那是怎样百无聊赖的日子,同每一个夜沉沉的步伐,黑板上的红数码很慢很慢的消下去。
教室里无端起了一阵骚动,我睁了睁眼,飞瞟过窗外,没人,一个身影从讲台下来,我看见了她,她没看我。
风衣,淡妆。
她径直坐到我身旁静置两个月的空位上,冲我笑,我看着她,灯管的光终于柔了些,有些温热。
妆容整齐精巧,我轻轻啧了一声。
她拍我,“想不想我,同桌!”
我噘嘴,“想个毛线。”
她瞅我,“妈的,伤心了,走了。”
我笑起来,“别,贼他妈想。”
“怎么这时候回来。”
“回来看你一眼呀。”
“别扯淡。”
“回来拿书,趁班主任不在。”
“不在学校还能看书学习?”
“放在身边,图个心理安慰。”
她又笑,“同桌,我给你带了糖。”,她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我桌上,里面装着五彩斑斓的小石块。
“石头糖?!”
“对呀,你小时候吃过没。”
“当然吃过,那种一包一包的。”
“这个比那个好。”
我拿起瓶子看,她轻轻按住瓶塞,“现在别吃,等我走了再吃。”
“你麽时候走啊。”
“等打铃了我就走啦。”
“啊?你真就回来拿书啊。”
“嗯呢,这不还给你送糖嘛。”
“考得咋样。”
“哎,一言难尽呐,总的来说还好吧。”
“还有几个学校啊?”
“我数数哈..三个应该。”
我点点头,想了想,看着她,又点点头,笑。
“同桌,你知道我要说啥哈。”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来日可期。”我握了握拳。
她眼里闪着几颗小星星,“帮我搬书!”
一顿忙乱捣鼓,下课铃响得很长很远。
“这么多怎么弄回去呀。”我抱着沉甸甸的一箱,跟在她后面出了教室。
“我爸在校门口呢,走着。”
长风吹过操场,吹起她衣角飘扬,我把书箱递给她爸,她回过头,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加油同桌,别的不说了,回来还要和你同桌!”
我不住点头,朝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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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喧嚣,六月八号傍晚。
课本终于成了垃圾,年轻的心翻身做主。
收拾完书包,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讲临别的心语,台下是蓄势待发的纵情。
“同桌,把你微信号给我。”
“我不是加你了嘛。”
“我要换个号去,怕加不上你。”
“行,是..”
“怎么这么老长,那我得找个地方记一下。”
“记哪呢。”
“随便从哪本书撕一溜儿得了。”
“不行不行,那太随意了。”
班主任声音止不住颤抖,想她大概红了眼圈,我心中感慨万千。
“说吧同桌。”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攥笔的手放在书包上。
“你以后不用这个书包啦。”
“就当做个纪念嘛。”
“好啦,你看看。”
一行小字在橙红书包的提手旁边印着,歪歪扭扭。
我眨了眨眼,点点头,教室已卷起风暴。
“同桌,你咋不开心。”她摇摇我的胳膊。
我瞥她,“谁说我不开心。”
“你是不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她笑。
我也笑,“放屁,怎么可能。”
她站起身,提起书包,我抬头看她,就像那些课间或傍晚一样,她笑得却不像那一样晴朗。
“那再见吧同桌。”
“再见同桌。”
她背上书包,胳膊抬了抬,又很快放下,我迟疑一下,刚要起身,她打一下我肩头,“暑假别忘找我玩,我走啦!”
-6-
“同桌,别睡了,咱俩聊会天吧,你历史课还没睡够呀。”她戳戳我。
“再不起来我就要走啦。”
我扭头从臂弯里睁开一只眼,“去哪啊。”
“我要去艺考啦。”
“啊?啥时候去。”我坐直身子。
“再过一两周。”
“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走的。”
“为毛不走,在这儿遭罪。”
她想了想,“对啊,你说我为啥不现在走。”
我想也没想,“我咋知道。”
她打我一下,“彪子。”
“给我个糖。”
“自己拿。”我从糖盒里拿出一块,糖绕舌尖转了转,可乐味的。
“你要考哪啊。”
“有好多学校,看哪个要我吧。”
“你呐。”
“看命吧,反正不想待在省内。”
“那啥时候回来啊。”
糖块在嘴里游来游去,撞到牙板上当当的响。
她笑,“哎呦,这么快舍不得我走啦。”
“屁,我是想看看我能独享这桌多久。”
“我也不确定,得看考的咋样。”
哗哗声入耳,不知从何时响起。
“下雨了吗。”
她探探头,“嗯。”
“真好啊。”
她把窗推开一段,雨声变得清朗,她望着窗外,我也望着窗外,看得出神,好像雨能把黑夜点亮似的,外面仍是漆黑,只是映在操场上的路灯光起了波澜。
教室里静悄悄的,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停了翻动,为把雨声放大,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私语。
“同桌,你喜欢下雨吗。”
“喜欢啊,下雨天多有感觉。”
“有情调哈。”
“小词用的不糙。”
下课了,她拿出手机,我站起来,“我要去走廊上看雨,你去不。”
“不想去,人多吵得慌,你去吧,我的伞在外面窗台上,要用自己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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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公里,山地平原,丘陵盆地,隔断了长河远水,隔不断光缆千丈。
她打来一个视频,我又见她,经过近五百个日夜,一斗半寒暑。
她说想看看我,我搓了搓头发,打开摄像头,她卸了妆,和我以前认识的一样。
我们聊,从现在聊回去,又从过去聊回来,她说起她男朋友,没两句就红了眼圈,那些愁肠百回的曲折,我想大凡自身陷其中就早抵押掉了旁观的智慧。
我甚至于惊诧,我想长久以来自己的心大概是泥塑的,此刻终于被这动情的泪融了一些。
我想这是怎样深沉又无保留的爱,她在那个男孩身上倾注了多大的梦想,才足能背弃所有一切的抉择,只要那个他是对的。
听她讲述间杂倾诉,我往往报以沉默或声词保持讲述的连贯,我想她一定听过了无数的解劝,感谢了许多的善意,仍心甘情愿地把噙满热泪的眸子和心泉当成慰藉。
末了我觉得她跟以前也不那么一样了,更好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拥抱痛爱的热切和勇敢。
我说交给时间吧,回去一起吃饭,接着听你讲,我抽好纸巾铺在桌子上,你讲一会掀一张。
她笑了,虽然脸上还有泪花。
挂了视频,我放纵无限的遐思遨游深夜,穿过城市的荒原,乘时光机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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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试一顶帽子,我从镜子里看见她,她也看见我。
“哟,来啦。”
我笑,“咋样。”,她提着帽檐转了转,发尾和耳坠像流苏摇曳。
“好看!”
下车没几步,就找到了地儿,名叫“找猫”。
我要了拿铁,她要的美式,一只大橘趴在临近的桌上,她立马拉我坐下,开始摸睡觉的小胖子。
她摸了一会,把猫爪举给我看,让我试试肉垫的触感,我轻轻捏两下,感觉和揉自己的耳垂有相仿的体验。
靠窗的一张小桌也临着柜子,许多猫在柜子上打盹,前面人一起身,我俩迅速过去占领。
拿铁上点了一只小猫头,我看了看,又给她看,她很期待地掀开美式的盖子,啥也没有,一杯苦药汤。
咖啡很稀,不好喝。她蹲在柜子旁,敲响小胖子们美梦的门扉。
我托着下巴看,看她和猫,有些出神,偶尔望一望窗外,冬日的下午,商区里鲜有行人,阳光甚不浓烈,也烘干了早上飘下的一些细碎雪花,我某一刻想,时间如果能都这么静静地浪费了,也挺好的。
我看她抱来一只坐下,又想做一只猫也不错,醒了就玩会,累了就睡,还有人亲。
“同桌,做一只猫也太幸福了。”
她笑,看看我,又低下头,“那当然啦,无忧无虑。”
“但还得看投胎呀,别成了只小野猫。”
我一想,倒也是,如此仍脱不了投胎的天选,当猫也没那么好了,但又转念,怎知家猫就不艳羡野猫呢,家猫或许一生走不出三尺圈。
她买了一小碟冻干,很腥,香气勾醒了一群馋猫,从树上下来一只暹罗,很像小狗。
她很专注的喂猫,眉眼间盈着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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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暖的,雨是柔的,我没有再说话,望着窗外飞掠的夜色,路灯的辉煌一路延续到远方。
我想起那些蓝天夏日,雨夜和海,嘴角渐渐扬起微笑。
同桌。
愿你安好,年华如烧。
希望你能让我后悔,也希望你想起我时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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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如熏,穿过廊桥,我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她,便颇有些意气风发。
她不停朝我挥手,笑。
我停下,张开双臂。
“桌儿,好久不见!”
花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