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三十)十姐妹
郝云儿并不是爱喝酒,而且年轻时从未喝过酒。直到遇到了林风,遇到了知青们和黄英,才有人邀她共饮,才有人向她举杯……这里面有一份尊重和认可。有知青们火热的情怀,还有黄英热忱的友谊。
在他们的感染下,郝云儿也欣然举起酒杯,让那神奇的液体流进身体,流进心田,滋润自己荒芜的情感……
那一个秋天的周末,局里财计组那个豪放的女知青小史,由于结婚喜宴漏请了储运站的十个知青,于是前来补课……那一天她带来了十瓶65度洋河大曲……
那一场豪饮……知青们的血液都被点燃了。黄英,郝云儿,秦蛮子也没少喝……青春和友谊,生存和奋斗……酒逢知己千杯少,林风醉了……
郝云儿终于把他扶进宿舍,扶上床……
那一刻,他好无助,打着寒战,紧紧揪着郝云儿的衣角……酒精也在郝云儿身体里燃烧,她觉得义无反顾,她觉得此刻唯有自己可以帮他,她能够去温暖他,用自己其实还是纯洁的火热的身躯……她无比温柔地拥他入怀,而他浑然不觉……哦,天地为证,那一刻她是他的新娘……
她觉得非常地幸运,竟然不知不觉间遂了自己的心愿。她又很欣慰,能够把最珍贵的东西悄悄地给了他,虽然他并不知道……
在以后的日子里,郝云儿从不介意小醉一场,她要去回味那一个永恒……
“姐陪你一醉方休!”黄英用手抚摸着郝云儿的秀发。
“忙什么一醉方休,咱们说说话不好么!”林风笑着阻拦,并问黄英:“今天过节呀!你怎么有空跑到这儿来了?”
“我以往在瓜洲闸,也顾不上回家,按说今年中秋可以回家好好过个节了。可我家老曾在工地上回不来,女儿小惠在一个私企打工嘛,到了节日尽被安排加班,也不在家……我随即想到去找云儿,就知道了你们今天在这里……”
“早点退休也蛮好的。回到扬州咱们又可以多聚聚了!”林风由衷地说。
“就是!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这个人闲不住的,我干脆到你这儿来帮忙,不要工钱的噢!”黄英直截了当地宣布。
“来玩玩随时欢迎呀!但你不是该在家把家人的生活料理起来吗?”林风笑着说。
“他们也不着家,平日里也是吃局里食堂,懒得管他们。我还有个想法呢,小惠打的那个工也没啥名堂,干脆把她送到你这儿来……”黄英算是瞄上这儿了。
“孩子的事,倒是要上点心。若是想换个工作,我们也来想想办法。到我这里却并不是年轻人的出路……咱们从长计议。好吧,咱们先喝酒!”
桌上七个女子,三姐妹加上小七、黄英,再加上殷兰、王二嫚,越聊越投机,脾气难得地相符,还都能喝两口,场面分外热闹!旁边桌上的白珊和蔡小宝听到动静也凑了过来,岂不正是对脾气的!
林风和张良被挤到旁边桌上去。这一桌就全是女子了。几杯酒下肚,殷兰突发奇想,“咱们今天这一桌十个女子,不是正好十姐妹吗?难得志趣相投,结为异性姐妹也是缘份……”
郝云儿不免迟疑道:“木青还小,是大家侄女,不妥当的。”
黄英哈哈一笑,“咱们各论各的,就当她是小妹妹有何不可!这个峨眉侠女你可不能私藏起来!”
木青在一边只觉得有趣,但也知道辈分不搭。就脱口而出:“我是不介意呀!不过,得我亲干妈同意呢!”
郝云儿笑而不语,大家都当她默认了。却又为青儿“亲干妈”的叫法忍俊不禁。
饭店里却正好供着关公像,香烛俱全。十个女子齐齐上前,先拜了关公,再团团互拜。来宾们纷纷围观,啧啧称奇……
这一场节日宴会,成就了一个“十姐妹”。按照年龄算下来,黄英是大姐,然后郝云儿,王二嫚,白珊,蔡小宝,小七,许静,蓦然,殷兰,依次排序,木青自然是最小……
午宴过后,殷兰请十姐妹到她店里喝茶。大家意犹未尽,牵手而去……
林风即与三陈、晓明、吉丽、玉萍去了舞厅。当舒缓的乐曲响起,他们翩翩起舞。岁月的艰辛并没能羁绊住他们的舞步,人生也有甘美的一刻……
林风又与玉萍在舞曲中漫步。玉萍说:“这十姐妹其实都是你的姐妹,想想很感人!”
林风轻轻地回答:“你也是,你们都是……”
玉萍不再说什么,心里泛起浓浓的温暖……
林风向玉萍提起黄英女儿的事。玉萍笑着说:“这事我真能帮她,我们那儿招合同工不难,手续很正规,福利待遇都不错。虽然合同需每年续签,其实很稳定的。比她原来的私企肯定好多了。”
“那就请你帮帮忙,黄英是我早年的铁哥们……”
“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的,难道我们就不铁……”
“是的……谢谢你!”
“我会让她更满意。办公室的小秘书眼馋着别人做业务有油水,早就见异思迁,我就干脆放她走,把小惠放在我办公室吧。”玉萍微笑着。
“不知她的能力……按说也上过中专,自小也挺机灵的。”
“我来慢慢调教吧,自己人用着也放心。”
“黄英姐真要开心坏了!”……
小惠这孩子,也还有一份特别,她的名字是当年何姐重病中的一份愿望,她曾请求黄英,肚子里的孩子诞生后,无论男女请用上她名字中的“惠”。这样,她会欣慰自己仍和大家在一起……
当十姐妹涌进舞厅,舞会已近尾声。殷兰连忙来找林风跳舞。一曲舞毕,殷兰由衷地说:“哥,你跳得真好!”
林风说:“兰子,你也跳得好!”
“唉!可惜没有几曲了。”
“来日方长。”……
林风把小惠的安排告诉了黄英,并向她介绍了玉萍。黄英紧紧握住玉萍的手,连声道谢。又喃喃自语,“想不到十姐妹以外还有好姐妹……”
玉萍笑着说:“是的,我们往后都是好姐妹!”
“晚上十姐妹约了在殷兰店门口小宴赏月,你也一起来好吗?”
“哦,晚上得回去陪家人团圆呢!谢谢邀请!来日方长……”
这一个节日,圆满!一场欢畅的聚会让朋友们的友情愈添了色彩。大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朋友们互相援手,再大的坎也能越过去……
黄英说了还真就做了。基本上就天天到副食品城来。林风的店里,殷兰的店里,晓明的店里,帮帮忙,聊聊天……
殷兰却是通知林风,以后不准再单独做饭了,必须到她那儿就餐,厨师做的饭难道不好些吗?林风无可奈何,只有让小苇午前过去帮帮忙……
黄英的突然出现够意外的了,另一个人的出现却更让林风想不到……
一天午后,一个俊俏的农妇来到林风面前,白净的皮肤,乌黑的眼睛,乌油油的别致的发髻,小腰身的青色夹袄……
她怯怯地问林风:“还记得我吗?”
哦,这道独特的风景,这是当年水乡的风景,三十年的往事……林风的眼睛模糊了,他不由得站起来。
“林大哥,你不记得我了……”女子的声音在颤抖。
“众掼子呀!迎春,你竟然来到这里……快进来!”这是当年非常熟悉的人,模样依旧,怎能认不出!
“怎么找到这里的?”林风问道。
“你老家的那条巷子我是知道的。找到门牌号码,又问了邻居,就找到这里来。原以为副食品城好大会很难找呢,谁知一问,人家就告诉我了。”
是的,这女子是林风当年插队在兴化顾家庄的乡邻。下去的第一天便是她姐妹俩帮知青们腌了咸菜。而林风和伙伴们第一时间帮姐妹俩治好了头发……而现在迎春遇到难处了,她病了,她觉得在这个世上可能只有林风能帮她治好病。或者治不好了,她也想到林风这儿努力一下……见一见面也是好的……
迎春和她身边的男人一同走进办公室。那男子也端端正正的,有点消瘦,走路有点不平稳。林风知道这男子定是迎春的丈夫。便问道:“怎么称呼?”
“我男人秋生。”
“哦,秋生好!到这里别拘束,像在家里一样。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应该都能帮上,迎春当年在队里照料我们不少,年纪虽小,却像个阿姐……”
一番话,迎春两口子都放下心来。原先是有些忐忑的,特别是秋生,总不敢相信人家会记得他们……
时刚过午,林风估摸着两人也没吃饭呢,忙叫青儿去殷兰那儿热了些饭菜过来。两人也就不客气,坐下吃饭。他们已经明白了,林风是把他们当作真正的朋友。
吃了饭,青儿奉上了茶。他们有点手足无措,因为这寻常的礼遇……
“这些年过得好吗?随便聊聊吧?”林风递给他们一个话头。
“我们那里农村的日子本是好过的,风调雨顺,田里也肯长庄稼。只是不能打岔,身体得好好的……秋生原先很好的身板,后来腿关节不知怎么患了病,就失去了部分劳动能力……”
迎春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风点点头,他知道关节炎挺麻烦的,城里人得了关节炎也不容易治好,得有好的医院和好医生看。
迎春继续说:“好在我还有劳动力,日子还能过……可最近我又得了恶症,腹部胀痛,不想吃饭,还尿血……到乡里找了医生看,配了好些药都不管用。我觉得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迎春脸上有深深的哀伤。
“怎会呢!不要胡思乱想!想着来找我就对了。”林风连忙安慰她。
“是的,我想到你了。这个世上能帮我治好病的只有你了。若是治不好,我也想来看看你。早先队里的巧英来过扬州,我却没有来过,我一直羡慕她……”
迎春说到这里微微有一点羞涩。
“噢,那听我说,首先呢,我断定你的病不会是很恶劣的。因为你虽然有点消瘦,气色并不晦暗。明天我领你们去医院,一定没事的。”
很顺利地找到了林风,又听了林风宽慰的话,迎春的心里也松弛下来,笑着对林风说:“林大哥,我怕你认不出我了,特意穿了这件当年式样的夹袄,梳了早年的发髻……”
.“哦,非常的亲切,很漂亮!不过,不这样打扮我也一定能认出你!咱们可在一个队里生活过几年呢!还记得那次去海子里去打草吗?你硬顶了和春的名额,还说要照顾我呢,自己却累倒下来……”
“我怎么会忘了呀!回来后我病在床上,你来看我,还特地烧了碗红烧肉,你说这是最好的药,你一直当我是孩子,可我已是个大姑娘了……”
“嗯,谢谢你们还想到我,信任我,特地赶到扬州来。”林风真的很高兴,青春岁月的往事,在他的心底,有很美好的回忆。
“我准备这样安排,马上把你们送到军分区招待所先住下来,好好休息。晚上就在我干妈家,她就住在那儿,弄几个菜聚一聚。明天早上我来陪你们在食堂早餐,然后去医院看病。”
迎春和秋生连连点头,迎春忍不住又流下眼泪……
迎春和秋生的病,林风有两个关系可用。一个是市妇幼医院的妇科吴主任,她是林风的高中同学,是市里有名的妇科专家,迎春的病,就请她看一看。
秋生的腿患便准备去找苏北人民医院的骨科董主任,他是林风另一个同学秦医生的舞伴……
有人好办事,看病的事就不费难了。
经过诊断,迎春的病看似吓人,也就是一般的妇科病,是轻度的子宫肌瘤,原先治疗不当就加重了症状。现在对症下药完全可以控制和减轻,再辅以激素和维生素调理,即可恢复如常。
秋生的关节就比较麻烦,增生的部分必须手术切除。虽是一个小手术,也要住院恢复……
两个人喜极而泣。原来两个人的病都是可以治愈的。
迎春拉了林风到一边说话,“林大哥,我知道你能够救我们的。原来真是愁死了了。”
“我知道农村里看病难。你能够想到来找我,我得谢谢你呢!”林风笑着说,“别瞪我,我说的真话,谢谢你们能信任我呀!”
“不信你我还信谁呀?”迎春小声说。
“那行!下面治病的事请听我安排。你的病认真吃药就行。秋生的手术听医生安排时间,手术后你得陪护,估计十来天时间。医院里有伙食供应,食堂每天会来病房订餐。所有的费用最后我来结算,放心,费用没有多大。”
迎春默默地看着林风,二十多年的时光,这个人还是感到这样熟悉,好像分别了并没有多久。她想到了那个黄昏在晒场西边河坎上与林风告别,她要听到林风对她的祝福,因为她要出嫁了……
“想什么呢?听到我说的话吗?”林风追问。
迎春从遐思中醒来,“噢,我们这次准备了钱的,我们卖了房。”
“卖了房!回去住什么?刚才还在夸你们相信我,就是这样相信的吗?”林风知道农村的住房可不是小事。
“有地方住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帮我们建了新房,后来秋生的弟弟结婚,家里也帮他建了新房。所以我们卖了房就又搬回爹妈家住。看病总得用钱吧……”迎春解释道。
林风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房子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把病看好。到了我这儿,都得听我的!明白了吗?秋生手术后住院期间我会让青儿每天去看看。有啥事就对她说……”
“知道了,我听话。”迎春小声说。
“招待所食堂的伙食还吃得惯吗?想吃什么就告诉青儿,千万别客气!”
“比我们乡下过年都吃得好!不过……”
“嗯,不过什么?”
“想吃你做的红烧肉……”迎春终于现出了一丝俏皮。她现在有这个心情了。
他俩的头脑里都会有那个画面:迎春半卧在病床上,林风用手指捏起红烧肉放进她和喜春的嘴里……
“等你们治好了病,我在干妈那儿好好做一次红烧肉让你们吃!”
“哦”,迎春看出林大哥与干妈家不是一般的亲。林风本安排了他们就在干妈家吃饭,是他们自己拘束,就让青儿陪他们在食堂吃了……他们从兴化背过来的菜籽油和“桂花黄”大米,林风也留了一多半在干妈家……
迎春知道这“桂花黄”大米是林风最爱的。所以乡下早就没人种了,迎春还每年种一些,她相信林风总有一天会吃到她种的米……
时间过得很快,迎春服药后症状很快消失,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秋生也出院了,他惊喜自己竟恢复如初。只是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因为医生说了,要好好注意一阵子……他们知道该走了,却又舍不得……特别是迎春和郝云儿、黄英十分投缘,她们都来自于农村……
一天在招待所里迎春向林风和郝云儿提到归期。林风关切地问:“回去还有什么困难吗?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眼下也就没有大的困难了。房子虽然卖了,钱还剩着大半,治病也没让我们花钱,回去把老屋修一修过日子呗。”
迎春只觉得自己又活了一回,前些时她真以为没多少日子了。秋生的腿也治好了,虽是医生讲不能劳累,却也顾不得,农村人不种田靠什么生活……
“以后要常来看我们!”郝云儿是实心话,她尝过农村的艰辛,对水乡的迎春就多一份关切,而这个迎春还曾经在队里照顾过风儿……
“以后……一定争取来,我会想你们。只是……”迎春知道来一趟扬州是简单的事吗?他们这次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云儿从迎春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那种不舍和无能为力。
“干脆别走了……”云儿突然冒出一句。
迎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林风也感到意外。
“就安排在我店里吧。”云儿肯定地说。
林风默然,他知道云儿那里硬塞两个人进去也不妥当。但知道云儿是动了感情了。就说:“在扬州想想办法立足也不是不可能,但要从长计议。他俩在农村上有老下有小,还有田要种,最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这个愿望和可能……”
“林大哥,你是说愿望……做梦都想,只是不敢想,我们村里也有人在城里做工的,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迎春不加思索就回答。
“哦,假如,我说假如你俩在扬州做工了,老家的事情怎么安排呢?”
迎春看了看秋生。秋生即郑重地回答林风:“乡间爹妈身体都还健朗,兄弟夫妇是务农好手,我俩只有一个男孩,也是爹妈唯一的孙子,所以自小就由爹妈带着,现在也大了,在塘子镇念高中。我们那里田亩不多,因为长孙的缘故,我们和爹妈的田地并没有分开。那些田地可以托兄弟耕种……”
“愿意下决心在扬州做工?”林风认真地问。
秋生和迎春连连点头。
林风笑了笑,“机会是有的,这个机会就是副食品城,因为我们在那边有较好的基础。唔,直说吧!你们可以在那边开一个店。我们可以帮到你们。”
“开店?我们啥也不懂呢!”迎春小声说。
“你们现在是不懂,我下面详细给你们说一说。你们仔细地听,看愿不愿意做这件事。”林风已在头脑里把这件事推敲了一遍。
迎春激动得满脸通红,喉咙都嘶哑了,只说出两个字:“嗯了……”
(第30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