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终究还是去了雨崩,这期间经历了非常奇妙的心态变化:
最初是向往,仿佛雨崩就是国内最好的徒步之地;而后是轻视,似乎是去的人多了,它已不再纯粹;现在去了,才发现,神瀑依然是那个神瀑,神湖依然是那汪神湖,雪山依然是那座遵从父王指令前往昆仑,却爱上了美丽的缅茨姆,愿意停留此处的卡瓦博格——它们什么都没有变过,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心中狂妄地为它们标上了价格而已。
雨崩的11月真是一个好季节,湛蓝的天空,洁白的雪山,碧绿的湖水,五彩斑斓的秋天的森林,除了早晚有点冷,似乎没有任何缺点。只是在第一天走神瀑线时,我沿着全程铺好的水泥路,心中升起了一些惘然,为什么要用水泥铺路?这压平的水泥在森林之中是如此的突兀——但后来,我在香格里拉认识了一个本地的藏民,他自称小黑哥,之前在拉萨酒吧里做直播,现在进入中国联通,算找了一份正式工作。我们相识于酒桌,他当场就表演了喊麦,在我们的哈哈大笑中,他说,现在不管在哪里,每年还是要进一次雨崩,去一趟神瀑——我想,这铺就的水泥,大概,就是为了便于让信徒归来朝拜吧。
在去雨崩的路上,我认识了一个来自东北的男孩,他和我一样大,先前在北京打工,后来去了广州创业,可能因为小时候穷,所以他要赚钱,拼命赚钱,心里压着千斤石,不能解脱。
后来,他去了拉萨,在大昭寺里看到藏民虔诚磕头,他不能理解,但他好奇,便效仿他们跪了下来,把整个身体匍匐于地,忽然之间,心中仿佛有铃声响起,那是教他臣服的声音。他放下了心中的骄傲,放下了责任,放下了执著,像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天地面前跪了下来,迷茫地等待着神灵为他指引方向。
神灵仿佛说:继续向前走,我自会告诉你正确的路。于是他便向前走去,不再迷茫。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藏传佛教。再后来,他一次次地深入藏地,去寻找心中的坦然。他亲眼看到病重的人,在喇嘛的诵经声中,身体变得安康,他更加笃信那种未知的力量。他去了冈仁波齐,两次转山都没有走下来,第三次,他强迫自己坚持,但走到垭口,身体已达极限,他本是带着对世界的问题来到此地,但这一次,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于是拼命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便倒地不起。
这时走来两个藏民,其中一位从他背上卸下了背包,另一位掀开他的衣服,用手一直揉搓他的背部,他慢慢恢复了过来。他说这分明是救命之恩,要加二人微信以作报答,但他们都没有微信,甚至连汉语都不会说,他只能不断说着谢谢,然后作别。
在回程的路上,他看着眼前掠过的雪山和荒野,又想到那两位藏民,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从此之后,他似乎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付出,便不问回报。
我还认识了一对美国夫妇。丈夫是土耳其人,妻子是中国人,他们都在几十年前移民到了美国。
我们一起去了香格里拉的东竹林寺。路上,我告诉他们那个男孩在大昭寺的经历,妻子说:这是机缘。
然后她对我讲起一段曾经的经历:多年前,她的母亲得了病,住院期间一直难以康复,有人为她介绍了一位藏地和尚,她带和尚去医院。还未见到母亲,在即将抵达之时,她亲眼看到和尚的身体有了反应。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反应,仿佛罗汉即将降魔,仿佛玄奘即将历劫。她说不清,只是和尚见了母亲后,为母亲做了祈福的仪式,她的母亲竟好了起来。从此,她对佛教充满了神往,纵然去了美国,也没有忘。
东竹林寺很少有游客前往,只有喇嘛们诵经、敲鼓、打坐、搬物,听着耳畔不绝如缕的经声,我们看到了活佛的法身,看到了巨大的坛城上承载着轮回与受苦受难的人。我被一种神秘的神圣的氛围所震慑,甚至心中生出恐惧,那是一种难以言明,似乎必须小心而活的恐惧。我便问美国夫妇心中有何感受?丈夫只有惊叹,而妻子说:她希望有一天,她能等来她的机缘。
小黑哥也好,转山者也好,遥远国度的异乡人也好,在这条通向雪山的路上,我们相遇,然后各等机缘。
2
那对美国夫妇很有趣。妻子1970年出生在广州,长大后去了北京,在中央民族学院学习钢琴,毕业后以教琴为生,也在建国饭店里弹琴挣钱。但她说,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后来去了美国,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当发牌手,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年龄比她大15岁。我问她还喜欢钢琴吗?她说喜欢。我问她后悔放弃钢琴吗?她说不后悔。
一路上,她很想让我和她的丈夫多聊聊天。她说,他们来中国两周了,一路上没怎么遇见会英文的人,丈夫只能和她聊天,真是憋坏了。而她的英文也并不好,所以,很高兴能遇见一个会用英文交流的人。
我很奇怪,她已经在美国待了30年,怎么英文还不好?
她说,美国就是这样,有的墨西哥人,一辈子说西语,依然可以在美国生活下去。
我问她,现在的美国朋友中,有喜欢徒步、登山的人吗?
她说,美国人都很喜欢徒步、登山,但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们进了赌场,而后便希望可以进入更大的赌场。赌场里只需要掌握简单的英文,再需明白一些复杂的游戏规则,这就够了,这或许就是她未来的人生了——
我又问她,你得到想要的生活了吗?
她想了想说,至少她得到了自由。
她的丈夫做着通讯技术工作,全世界各地跑。他原本有机会留在硅谷工作,但他不喜欢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今年已经68岁了,去过42个国家,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对我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妻子说,他就是这样不求进取的人。可是当我们徒步时,特别是爬升时,我看到他已举步维艰,便劝他放弃。他拒绝了,对我说: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走得快多了。我现在走得慢,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是因为我少拿了一根登山杖。
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时,我又问他腿疼吗?他又说:腿不疼,腰也不疼,全身上下都不疼。
这个老头,他一点都不服输。他的进取,或在别处。
夫妻二人就这样生活着,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世界很大,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微不足道。
3
在雨崩的第一天,我去了神瀑,或许因为我脚程快,在走到神瀑时,抵达的人还很少。
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经幡堆叠在山腰上,山巅的雪融化成细微的水流,沿着山壁的缝隙流了下来,这就是神瀑。我听见很多人都在感慨,比想象中小了太多。但我觉得,这就如同人间细碎的信仰那样,幽微又绵长。
我按照当地人说的那样,在神瀑前,以顺时针转了三圈。
完毕,湛蓝的天空中竟突然飘起了小雪,并非雪花,而是由冰凝结而成的小小的颗粒,它们从不知处飘了下来,我站在纤细的瀑布前,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感动包围。我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莫名其妙又讳莫如深。那情感如水流般倾泻而出,但我不愿克制,亦不愿放纵,就站在那里,任由它静静流淌,变成山间江河,变成人间湖海,变成云,变成风雪,被踏风而来的马背了起来,然后告诉天空,此生的兜兜转转。
4
第二日,在走冰湖与尼色线时,我又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人。他很年轻,话很少,不像那个美国老头,总在路上对我讲印第安人的血色历史,问我汉字的演变——我哪知道这些——但这个年轻的西班牙人,不怎么言语,只是沉默地与我们同行。其实我们这些中国人,全都互相不认识,我们甚至都没有交换过姓名,可就这么说笑着一起向远方的雪山走去。直到走至尼色农场,我们坐了下来,聊着一些旅途中的故事,只有他,远远地坐着,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雪山。
我对他说:我知道西班牙有一条非常著名的徒步线路,叫朝圣之路。
他说对,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了一遍它的名字,并且告诉我,他一共走了六遍。
我没有走过那条路,但我看过那部电影。朝圣之路的尽头是无边的海洋,澎湃的海浪可以安放所有人的心事。
我告诉他,这里的雪山叫做太子十三峰。喜马拉雅曾经派太子去往昆仑,可是他爱上了玉龙雪山的女儿,于是留在了这里。所以,梅里是八大神山之首。
他说这里很美。我问他:那么路上的所有辛苦都值得吗?
他说:值得。
我忽然在想,对很多人来说,走向梅里的这条路,也是一条朝圣之路吧。
有人离开了这里又回到了这里,有人走完冈仁波齐又想走一遭梅里,有人去过了四十二个国家,有人却刚刚走出他们的城市,有人已经苍老,有人还很年轻。他们都带着各自的问题,走上了这条路——
可是,朝圣的路上会有他们的答案吗?
我在香格里拉打车时,开了一夜车的司机对我说,许多甘孜州的年轻人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来到迪庆,但不好好工作,带着女孩儿喝酒、唱歌,半夜打车时连车费都付不起,只能把手机抵押给司机……我在酒桌上认识的那个小黑哥,他每年朝拜一次神瀑,其余的时间里,跟着老板周旋于各个酒桌,做低自己,敬酒唱歌……还有那个一次次进入藏地寻求答案的男孩,那对连交流都很难深入的夫妻……生活交给他们太多太多的问题,在这条通往神山的路上,他们会找到生活的答案吗?
问神灵,也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