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给我领着大包小包走出家门,将要踏上孤身外地求学的旅程,离开时转过身向着家里的窗户深深观望,却清楚的看见老孙打开他家窗户向我招手,关于他的一切瞬间涌上我心头。
一
打记事起,时不时能听到关于老孙的故事。老孙个子不高,戴着副大框架的眼镜,终年留着短发,衣服也似乎只有中山装一个式样。每月底看着家里灯要是亮着,他便拎着一个老式的铁皮手电,胳肢窝里夹着一个本子来敲门。来到房里,话也不多说,径直往卫生间里看水表。末了,往客厅一坐,刷刷几下写好收据,说到:这个月水费多少多少。票据两清,他倒也不多留,顶多见了我再摸摸头,说一句:“又长高了。”烦躁之余,我总纳闷儿,为什么他总能在家里有大人的时候登门?许多年来没有见过有他扑空的时候。
然而老孙并不是专门收水费的,他也算是个老干部,这一点是我知道九岁才晓得的。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一句我住的这栋楼——九十年代爷爷还没退休时,单位里集资建的家属楼。老爷子退休后回到老家养老,我和爸妈一起住了进来。邻居本来都该是老爷子的同事,然而近些年转让的转让,租出去的都租出去了。老住户24户里只有五六家,而老孙正是楼刚落成的时候选出来的楼长。代着统缴水费这事儿,自打那时起,他干了有十多年。
二
十一岁那年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见到了门口贴了张通知,叫各家各户出一人中午一点楼下开会。我中午也没事儿,就趴在窗子上张望,点儿还没到,老孙已经在那里站着了。一如即往地夹着个本子,没拎手电。我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得他头发已经全白了。快到点了,几个老头老太一个个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又几分钟,踏着点儿来几个中年男人,个个手里提着个手机边走边看;时间过了,还差着八九户人家;又苦等了十来分钟,还没等见。老孙于是挺了挺腰杆,两手在嘴前扩成喇叭状,喊道,各家掌柜的下来开会了。一向说话温吞的他竟然能喊出这般大的声响。终于约定的时间过了约莫半小时,最后几家人也来了。最后来的是几个年轻的媳妇,一个个满脸的不耐烦,其中一个穿着最光鲜的,故意往地上呸呸吐了几口唾沫。
我再也没能看下去——再不走该迟到了。后来听爸爸说,主要是叮嘱改造暖气管道的事情,家里要注意留人,还有说楼上总的排水管道堵了,得集资收拾。再后来,楼边的地面被揭开,臭烘烘了几日。那几日我中午往回走时,总见老孙在沟边蹲着,戴着大眼镜,可劲儿地盯着沟里看。我问他:“孙爷,又监工呢?”他也只笑笑,说:“娃子,回来咧?”
后来沟填好了,门上又贴了张账单。建材几何人工几何,票据分明,签字清楚。
三
十五岁那年年关,街道里摆满了小摊,白天赶集办年货的人满为患,夜里耍起酒疯来及冲突的人倒也不少。一天夜里约莫十点多,我关了电视正要睡,突然听到楼下的吵嚷声。探头去看时,只见到两个中年人扭在一起。旁侧里也有几个年轻媳妇推开窗看了几眼,砰砰几声窗就关上了。又过了许久,吵骂声还没消。这时楼里走出个人,披着衣服,弓着个腰,拎着个手电——不是老孙,还能是谁——照着两人喊到:“大过年的,邻里邻居吵个啥?”但两人已经打出了真火,扭在一起谁也不肯放手。我见到老孙走了过去,浑身冻得发抖,颤颤巍巍,顿觉要坏事儿。我穿好衣服奔下楼时,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几个老头老太分别围着劝。走近时,一股酒味扑鼻而来。老孙靠在墙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几个男人下来将两人分别送了回去,年轻媳妇儿一个也没见。后来听送完人回来的爸爸说,那晚两个人喝都有些飘,回来时碰了一下,加上平日里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要是没有老孙,恐怕起码得进一个医院。翌日,楼门口几年来第一次挂上了春联儿,写的是邻里和睦的道理。我看那字,像老孙的,又不像老孙的——他写的收据我见过,字很是漂亮,但是没有那么乱——让人一眼能看出火气来。
四
又一户人家把房子转手了,新入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来那天我在窗上望见了,尖下巴,细高跟儿,看起来就很是尖酸刻薄。后来过了月余,我听说老孙出事了。老孙晚上9点多去敲那姑娘的门,姑娘没理,老孙又敲门,小姑娘理了。推开门拎着个棍儿,劈头盖脸一顿骂:老不休,半夜三更想干啥,看她一个人住好欺负?老孙蔫儿吧叽地说:查水表,收水费。姑娘越恼,棍子在地上砰砰砰砸着,说:有大半夜收水费的吗?水费你收了自来水公司人干啥子?谁知道你是真收还是骗钱赚差价?说完把门用力的拉上。留老孙大半夜里气得病倒被送去了医院。醒来后还念叨着:邻里邻居的你还不相信吗?那女子倒也干脆,一周不到请了自来水公司的人来改了一下管线,换了个水表,每月自个儿跑去缴费。大妈们有学有样,妈问爸说咱换不?爸想想说,老孙整天跑也不容易,换吧。老孙还没回来。他的活儿已经没了。
五
我总觉得病好后的老孙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
没有活儿的老孙不时整出些东西贴到楼门上,什么邻里文明,不要乱扔乱吐;互相帮扶,和睦共处等等。然而,我常看到有些年轻人,看着那纸只是呵呵一笑,骂一声傻,转头而去。
他常蹲在楼门口抽烟,我中午回家问他,孙爷,缓着呐。他也只抬头看一眼,说,嗯。
六
我很久没有看见老孙了。要去市里上高中的头两天,我跟他说,我要走了,望他保重。走的那天早上,我回头望一眼家,分明看到他在向我挥手告别。我常想,要是回去的话也一定会最先在那门口见着他的吧。我怀念他笑着远远对我喊,娃儿,回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