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豆老师是古城东昌小学五年(3)班的班主任。

今天早晨上班途中，感觉全身上下特别的清爽，这不单海岛多日的阴雨寒冻稍稍停歇、气温开始回暖，空气中虽然弥漫着大海特有淡淡的咸味，但刚起床时便发现了难得有冬阳的眷顾，不禁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几口家乡的味道。这好心情一直陪伴着豆老师。

这学期期末考各科的试卷成绩都出来了，今天将进行最后的年段汇总，只要把手头上扫尾的工作一忙完，学校马上就放寒假了，离新年过春节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班主任豆老师心情好，其实是有缘由的。她终于盼来了丈夫的公司发放工资的利好消息。丈夫所在单位是家上市公司，本地的龙头企业。年初起，用员工家属们的话说，企业先是“半死不活的施舍”给员工基础工资，解决基本的生活温饱，后来直接就长时间停止发放了。

这不快过年了吗，前些日子听说部分撑不下去的员工(所谓撑不下去，更多是来自于员工家庭承受的经济和收入压力的原因)，开始酝酿“讨薪闹事了”。昨天单位表态，拟让员工们先领取一个月的生活费，其他所拖欠的薪资等待节后再慢慢理顺解决。

豆老师的丈夫自从单位停薪开始，心里总感觉对家庭存有亏欠，整天憋着气闷闷不乐，长时间流露出的一些负能量情绪，无形中也影响着全家人。现在终于盼来了“发薪”利好消息，看来丈夫工作的岗位还是有盼头的。

另一个关键点那就是宝贝儿子了，从幼儿园升入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经过“炼狱般脱胎换骨”的努力，一学期下来，期末成绩还真拿了个“双百”，令豆老师心喜不已。孩子基本上算是慢慢的习惯了学校的教学步骤，学习自觉性等方面逐步上了正轨。教育方面的“万里长征”终于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东昌小学校园少了过往的嘈杂喧嚣，让豆老师恍然间有了点不适应。对了，前天期末考最后一科的试卷一上交，孩子们就像是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呼雀跃一哄而散，校园就显得空旷和寂静。豆老师她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嗯，评估这次期末考班级总体成绩还是相当不错的，可以说有了长足的提升，能够挤进年段前三，这应该没问题。

心情一愉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显得特别好。没错，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豆老师心想，反正期未考的质量分析会是在过年后，也就是新学期开学前的返校日才召开。管它呢，辛苦了这么长时间，总得先美美的过个安稳年再说吧。

2.

听到自己的高跟鞋在办公楼空寂的楼道上踏出轻盈欢快的音符。豆老师哑然一笑，她突然发现，自己当年师专毕业后，也同样是迈着如此轻盈的步伐，满怀激情，前来东昌小学入职报到的。

豆老师想起丈夫告诉她单位即将发薪的消息时，她随口回应了句，“多好的企业，现在也困难啊，一转眼大伙都服务这么多年了，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呀”。丈夫难得裂嘴一笑，拍拍渐渐秃顶的前额，也幽了一默：“不，岁月是把电推子和剃头刀”！看来今天真有了久违的好心情。

年段诺大的办公厅里，一群年轻的老师或站或坐聚在一起，就年底之前网购商品质量的优劣、价格体系的构成，如何支付最少的钱买到最划算的商品，以及各物流配送公司春节前几时歇业、停止配送等等民生问题交换意见，正进行着热烈的讨论，笑声盈盈其乐融融。

大厅边角上那几位年长的老师，他们今天难得也扎起堆来，各自捧着茶杯，相互间关心询问，在外求学的孩子何时放假、几时才能回家啦等等，而讨论的重点当然是对已经参加工作的孩子们，他们年薪或年终奖的问题关注。言语中更多的是把孩子们赚钱的多或少，视为衡量子女成功与否的标准。

关于现在的教育问题，引伸出的社会现象，这帮老先生们曾经总结出来的一个论点，相当新颖和现实。他们说，“读好书就是为了以后多赚钱和过上好的生活。因为十年前，你周围的人会根据你父母的收入对待你; 而十年后，你周围的人会根据你的收入对待你的父母和孩子”。豆老师记得当时刚听到这拗口的论调时，倒是想了大半天，但终究无法理解领会，便把这关乎于“人性和现实”的深奥命题，直接归属于“后读书无用论”的谬论范畴。

豆老师平常留给同事的印象，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其实想当初，也就是刚入教职开始的那几年，豆老师的性格习惯可不这样，那时候的她，充分发挥自己特长，主持学校文艺演出，负责学校红领巾广播室，组织学生朗诵比赛，甚至还亲自上台表演拿手的快板节目，声情并茂艺惊四座。那时的豆老师年轻率真，青春洋溢，精力旺盛，老师们亲切的称她“小逗老师”。

结婚后，紧随着孩子出生，而半年之后婆婆又不幸摔瘫了需要照顾，这一家子老病少小，节奏都打乱了，豆老师家里校里内外忙得焦头烂额。

看到豆老师的变化，领导以及同事们觉得奇怪，偶尔问起，好强的她也仅是淡淡的回应道，“上课时间都把话说完了，闲暇时真是没话说了”。依然自顾自的少说话习性，忙完学校的事，便急匆匆往家里赶，除了日常的业务外，的确很少主动与同事们聊天沟通。

但话说回来，豆老师毕竟在本职的教学业务方面有独到之处，课讲得顶呱呱，班级也管理得出色，一些平衡班或后进班级，交在她手中总能取得预想不到的成绩。就凭此豆老师得到同事和学生家长的一致赞许。特别近几年来，学校师资一直处于青黄不接的现状，一大群快退休的老师，加上一大群新招进的老师，教职工形成“老少配”的尴尬局面。这样，她跟其他几位老师自然而然也便成了东昌小学的“中青年教师骨干”。

不过现在面对同事们讨论的这类话题，豆老师没心思去听，也还真插不上话。因而她微笑着和老师们挥挥手点点头，也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来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界面年段群红点闪烁，有了新的通知，是成绩汇总表。豆老师点击打开文档，鼠标快速溜到成绩质量分析版面。

还行的，班里的优生各科稳定发挥了应有的水平，优生率占据各班级第一位。但糟糕的是，差生率占比还是蛮高的，这严重的拉低了全班平均成绩。班级综合名次还是不出意料的原地踏步----年段第三。

豆老师皱了皱眉头，感觉十分不满意，随即浏览了年段排名表格，一看班级里几位“垫底生”(老师们私下称之为“班底”)的各科考分。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杨欢！还是这个叫杨欢的差生！看看，每一科目的成绩甚至都达不到年段平均分的一半，单一个人就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实际上也影响了学校对教师的绩效量化考核。

一提到这个杨欢同学，豆老师气真打不到一处来。记得三年级下学期开学季，他父亲托关系找亲戚，最终甚至动用了校领导当说客，才把这学生从另一个班级调到豆老师所带的班，家长一再说是冲着豆老师良好的教学口碑来的。情深意切的进行了深刻的检讨，强调义务教育的重要性，老师们的辛苦付出等等，还信誓旦旦将对孩子严加管教，一定全力配合学校，把孩子的成绩提上来。

事后才知道，在这之前，杨欢这学生不仅是个“捣蛋鬼”，从一年级起就是个问题学生，迟到早退逃课就不说了，在校一贯欺大压小，扰乱课堂秩序，鼓躁着几个“小霸王”学生变着法子和老师对着干，好几位年轻教师不知被气得哭过多少回。

科任老师一提起这学生无不摇头苦笑的。据说通过家访等等办法也没有实质性的改观，最后校方拟以“劝退”的方式处理，家长这才急着找上门来。原来班主任瞅准这好时机，顺水推舟，把这“裂了壳的臭蛋”转捧到不明就里的豆老师怀里。

3.

豆老师定了定神，寻思着有必要先跟几位所谓“差生”的家长做个沟通，将孩子的考试成绩给予告知。虽然现在考试成绩以等级评定记录，不再公布，但针对这样情况的学生，豆老师心想，这样做应该会引起家长的重视和关注，才是关键点。期望通过“家校教育”的共同配合，特别是寒假了学生都在家里，能让家长多盯着，想办法从多方面来提升这几位特殊生的学习自觉性和成绩。

杨欢这样的学生，每上豆老师课的时候还是比较规矩听讲的，其他老师的课，那就乱套了，说是本性难移。但班主任豆老师明白，这孩子主要问题是缺少关怀缺乏关注，其捣乱调皮，本意就是要引起外界对他的重视而已。记得好多次打电话给他家长，手机里回应的总是亲切动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拔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拔”。

无奈之下豆老师也只能利用课余时间，由其他学生带路上门家访。这是个离异家庭的孩子，他父亲说是长期外出打工，孩子与年迈的奶奶共同生活。但几次的家访，终究没能见上“真正的监护人”。

豆老师掏出手机拔打了杨欢父亲的电话，嘟嘟几声信号连接声，对方接了电话。

“您好，您是杨爸爸吧?我是杨欢同学的班主任豆老师”。豆老师放慢语速，自报家门亲切的询问道。

“没错，啥事”?电话那头传来些许不耐烦的语气回应着。

“是这样的，杨爸爸，杨欢期末考成绩出来了，这不寒假了吗，我准备就孩子的教育问题想跟您沟通一下，请问现在方便吗”?豆老师小心翼翼的说。

“妈的，我以为这小子又惹什么大祸了。考多少分呢”?

“嗯，杨欢这次期末的确考得不理想。语文41，数学 38，英语36”……

“好了，知道了。等我回去了绝对再狠狠地削他一顿”。对方直接打断豆老师的话语。

豆老师心里有点不悦，但还是耐心尝试着说：“我说杨欢家长，用打骂的方式真不是解决孩子教育问题的办法。我想约您当面沟通一下呢，您看啥时间合适?”

“不用了。我懂，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嘛，学生的成绩不就是你们份内应该抓的事吗”?“还有之前那些老师们，死命的逼我，开口闭口就让这小子补习补习再补习。你们当老师的在学校里不认真教，只会在家里玩办班补习捞钱的把戏”。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接着传来一句：“不过我看还行，小子这样的成绩嘛，总体还得感谢感谢老师你们，是你们教得好，才使我家杨欢不至于偏科！就这样吧！”

嘟嘟……电话挂机了。

“不偏科”，“不偏科”！豆老师冷不丁被呛了一口，如鲠在喉，拿着手机的手颤抖着，人呆呆的怔住了。

4.

街巷边店铺红红绿绿的节日民俗商品开始热销起来了。远处零散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那是人们提前拜拜一些小寺庙，或土地公土地嬷所放的鞭炮。

没错，今天是农历十二月廿四日。海岛过小年的日子，家家户户要提早祀拜奉送神明上天“汇报工作说说好话”呢，一直到正月初四，才拜接神明下天庭归位。众神们骑乘传统交通工具“云马”往来于天庭，虔诚的人们在敬拜送迎这守家的主官时，总要先敬烧“云马图”，再烧“大金长钱”，祈愿众神保佑天下众生，多说“好言吉语”。

起风了，豆老师嘴里咕噜了一句。海岛农谚说，“送神风，接神雨”。她感觉飕飕的冷风有些割面，理了理思绪，还是决定上杨欢家一趟，豆老师下意识把外衣拉链往脖子处提了提，骑上“电动小驴”，拐出校门，汇入街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上的豆老师，头盔外掉出了些半长的头发，在风中零乱。

                    2018/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