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
阿多尼斯
我家里有一件外套
父亲花了一生裁剪
含辛茹苦地缝线。
外套对我说:当初你睡他的草席
如同掉光了树叶的树枝
当初你在他心田
是明天的明天。
我家里有一件外套
皱巴巴地,弃置一旁
看到它,我举目打量
屋顶、泥土和石块砌成的土房
我从外套的窟窿里
瞥见他拥抱我的臂膀
还有他的心意,慈爱占据着心房
外套守护我,裹起我,让祈望布满我的行旅
让我成为青年、森林和一首歌曲。
清明节假三天,返乡,是为死去的人,更是为活着的人!
放假前忙到晚上7点,花了一个小时才在网上买到一张无座车票。那是一列绿皮火车,没有到目的地的票,“曲线救国”,买到目的地前若干站,然后补票。没想到这趟列车居然拥挤的水泄不通,更别说补上一张卧铺票。当晚出发,第二天早上到。那一夜是如此漫长。
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最远的地方,就是乘坐这列绿皮火车。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不依恋家和故乡,心向往着远方陌生的城市。现在,经过一夜的疲倦,走过熟悉的街道,坐下吃到饱含故乡味道的早餐,我在晨曦雾霭下并未找见与心中往事契合的参照。那个建了许多陌生高楼的小城,以前我从没想过会有旅游局,而它却为我发来一条亲切友好的欢迎短信。我现在仍旧不依恋家和故乡,我也毫不介意这条故乡敬而远之的欢迎短信。
但我深深依恋我的父母亲人。他们一直关心我,一直挂念远在他乡的我。我只想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年老力衰,白发鬓鬓,却依然对儿子情深眷眷。他们不能被抽象的家和故乡替代,尽管这抽象的家一般包含了父母,这抽象的故乡泛指了亲人的活动范围,但这抽象意义中毕竟还有太多死物,它们能改变的面目全非从而让这抽象的意涵渐渐陌生。我不再熟悉那个高楼林立街道宽阔的故乡,我不再认识那个装修焕然一新的乡下房子,可我始终熟悉、依恋着父母,他们始终和我拴在一条命运线上,我的振颤始终伴随着他们的抖动。
至于那些死去的祖先,有很多在他们生时我都未有幸得见,我只能在他们坟前按祭祖的程序走。我记错了爷爷的坟头,我问了长辈才得知确切。爷爷在我十多岁时去世,二十多年过去,我只能靠打捞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才拼凑出对他的印象。爷爷一直是沉默寡言的人,临终前几天卧在病床消瘦痛苦。他这辈上个世纪上半页出生的人,大多劳苦一生,正像我健在的外祖父身上呈现的,他们一生不停劳作、省吃俭用,生活的乐趣来自他们不停为之劳作的土地,以及传统农耕家庭的天伦之乐。他们依恋土地,依恋故乡,依恋家,因为那时候土地、故乡和家还没有现在变得那么快。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继承了上辈的勤劳俭朴,却也懂得适时舍离一般产出价值相对贬值的土地。他们年轻时赶上做第一批进城的“外来务工人员”,而刚开始搞活市场经济的时代,又是“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时代。他们不依恋土地,不依恋那个称他们为“外来务工人员”的城市,他们只依恋家——农耕时代的天伦之乐。
于是这个家在他们心里变成了儿女,又由儿女变成了儿女的儿女,儿孙满堂才是天伦之乐。他们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活着,以他们爱儿女的固执顽强地生活。家是他们生活的目的,是他们人生的目的。但这个抽象的家,在这个远离农耕、变化快速的时代,在儿女心中可能涵盖了更多的可能。我知道无法改变他们这么多年业已形成的人生态度——他们的勤劳俭朴,他们的爱的固执——但我不想被他们的想法改变,更不想这种人生态度遗传下去。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出远门的时候,我刚成年。我想,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也在这个年纪,在送别他去更广阔的世界时我会对他说: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事,只是不要忘了我们。
清明节,下雨。我想多陪陪父母,于是选择坐最晚的那列绿皮火车离开。又是漫长的一夜。
201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