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座楼出四位千万富翁秘诀
“纷纷瓦角叠鱼鳞,一万丁男一本亲,且向沿村十里望,家家都是姓胡人。”这首描写故乡中川的竹枝词,想必是胡曰皆先生倒背如流的。
中川古村落,地处闽粤边境,四周峰峦耸峙,一溪潆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人口不断迁徙中的侨村,是胡曰皆生命中的精神家园。一个人的人生观,是由故乡童年赋予的。他精神品格的孕育、成长、成熟,都与中川村息息相关。
可是,1961年8月6日迷茫的清晨,劫匪几声狰狞的枪声响过,一代锡矿大王、慈善家胡曰皆先生喋血马来西亚怡保家中。这位曾被日本皇军拘囚十八天、受到灌水酷刑的侨领逝世,改变了这个家族的命运,也改变了故乡中川古村落的走向……
谁都没有想到,他生前做的一副对联“为矿取材,功施社会,虽死犹生;立业修谱,光前裕后,不愧为人”,成为生命音符中最后的绝响。谁都没有料到,仪表堂堂,急公好义的实业大家竟魂落异国,送葬队伍在怡保汇成几千人的痛悼洪流,有州务大臣、市议员、侨领、名流,亦有师生、乡亲、修女、医生……生荣死哀,轰动一地。
香港作家胡炎贤流涕写下《曰皆兄百日祭》:“时当乱世,仍以勤俭自持,岂徒垂范?节近中秋,忽报星沉南国,痛失乡贤!曰皆兄,你爱乡好善,就以永定侨胞来说,三百年来,除了子春叔在家乡做了不少公益外,谁还能比得上你呢?你多次向我说过:如果不被人妒忌,必是庸才;如果少年不辛苦,必无大志……”
生于马来亚,一岁返乡,八岁失怙,十八岁再渡南洋,追随堂叔胡重益学习矿业……他用如椽之笔,写下了一篇篇详实生动的史记文章,中川的历史、地理、人口、景致、风俗、经济、民情、侨况,在笔尖下流淌,化为中川文化弥足珍贵的书页,在历史风尘中定格。他在《故乡忠坑村记》写道:康熙年间,中川村内人口1700多人,至1959年7月3日调查:村内399户,1293人;村外862户,3565人。可见原乡因山多田少,政治动荡,谋生艰难,以致奔流四方,其中往南洋者占百分之七十。予五服内族亲,在家乡只有十几人,在马来亚则有280余人……最近百年间,胡泰兴、胡子春、胡日初、胡重益、胡文虎,皆为南洋大富翁,拥资千万。游学欧澳者,百有余人。文风盛,巨富多,皆出自忠坑之故乡,人皆谓祖祠钟灵之所致,岂真天命而非人事之力欤?……
中川村永盛楼,他的祖居,清乾隆年间从轩公所建,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土楼,突然一下涌现了四个千万富翁,还有一位民国中央参政员胡桃皆。那年,他拨出五万元准备重建,以保存先人遗迹留作纪念,不料政局大变,所有楼房悉归国有,计划化为乌有。 似乎还没有一位华侨像他一样,对中华文化是如此尊崇;似乎还没有一位侨胞如他一样,与故乡的关连是如此紧密。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民情风物,都化成了他的血脉与灵魂,熏陶出了一个“中川版”的铮铮硬骨与聪慧儒商。
那年,他仅七龄,提上茶壶,在达子岗等到从南洋归来的父亲,父子相认,已六年未见。
那年,南北战争爆发,他是十岁懵懂孩童,村中驻有一营,军纪败坏,军人常偷鸡摸狗,村民怨声载道。一军人欲捉他家的鸡,他拦着不让,遭到殴打;他怒目而视,还是不让;军人无奈,只得悻悻而去。第二天,他找到营长,告了一状。营长对他刮目相看,暗自佩服,手书一布告,嘱他贴自家门上,自此家中宁息。
那年,他只是弱冠,刚从马来亚回来,恰遇堂伯母去世。堂伯母儿孙均在南洋。他感恩念恩,二话没说,披麻戴孝,代行孝子礼,办理丧事。 马来亚受英国统治时期,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华侨心里多以英文为高尚,似乎不谙英文将来似无出路,反将本国文化自相轻蔑,予独不以为然。”他利用回乡空闲,悉心搜集公私族谱,遴粹甄误,自编家谱,传承家族文化……
他读到闽省岁荐第一贡元胡震生写乡贤公的传记,感动泫涕。乡贤公原名胡贞一,是胡曰皆的上祖,曾任平和县学司训(教育局长),善行累累:为人赎子,赠金成婚,修桥造船,施粥赈济,三旌孝子……去世后,入祠永定县城“乡贤祠”。
胡曰皆不会忘记,他幼年就读的广文小学,就是乡贤公用儒租谷创办的义学。乡贤公孝友性真,迨年耆力衰犹日持卷轴。草寇盘踞,掳获乡贤公索要饷银。乡贤公毫无恐怖,侃侃与草冠谈笑,寇反具酒食,酣饮达旦,大概是乡贤公为人坦诚磊落,富有雅量,人人喜悦,草寇心折。乡贤公教育子孙说:“人心相差不远,如暴徒欺辱我,不要与他计较,他自会羞愧。”他用此法来消弥仇怨,以德报怨。他左胁有伤痕,儿子询问缘由,乡贤公不语,担心儿孙耿耿于怀,亦期待伤人者能自悔。乡贤公遗下家训:生子如不读书,将成野蛮客。
1938年秋天,胡曰皆回中川创建中西合璧的砖楼,命名为“重光楼”。原来,这是胡曰皆为感恩堂叔胡重益的提携之功,特以堂叔的字号命名的。
胡重益是胡曰皆的栽培者与引路人。胡曰皆追随其侧几十年,聆听教诲,如沐春风。胡重益待人宽和,人心思趋,故在其门下谋生者,烟灶数百家,蒙恩之人难计其数,为吡叻侨领,被政府封为太平局绅。他见义勇为,慷慨输将。1941年,他目睹时难,将祝寿钱节省下来,拨出万元以赈祖国难民。他人款项纠纷找他调解,他常不惜以自己金钱,暗中补贴排解纠纷。他迎养古稀二嫂到马来亚,敬礼有加,奉之若母……点点滴滴,如粒粒种子,播撒在胡曰皆的心田。
胡重益曾叮嘱胡曰皆:“我们是乡贤公的后代,一言一行俱当遵循上祖遗训,方能保持家风不坠。”1944年11月10日正午,胡重益病重回光,子侄环侍在侧,他举目而视,徐徐而言:“我先祖德行,你们应作为立身模范,自然会成好人,成好人则有好报。”言罢,陷入昏迷。三天后,诀别而去。
在胡曰皆的生命历程中,祖父、父母的言传身教,如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的灵魂。其祖父胡经魁的三哥被太平军绑架失踪,胡经魁念其三嫂无嗣,将胡曰皆的父亲过继三嫂,临终时嘱咐道:我次子根益已过继三哥。我死后,三哥须葬银牌与我同葬一坟,以免我次子后辈与我脱离。二位一体,不分彼此,子孙后代可以共同祭扫。
胡曰皆的父亲胡根益,先是槟城裁缝,后为锡米商,旷达重义,怜贫惜弱,临终叮嘱胡曰皆兄弟,说:人世若浮云,变化不可测,今日的他,哪里知道不是将来的我呢?母亲要孝顺,兄弟要和睦……父亲的历历往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旅居马来亚时,先后与大溪人游源盛、大水坑人黄寿结为义兄弟,亲亲相爱。他俩先后返国,胡根益还频频寄钱相助,通信致候。至于朋友有急需,胡根益必量力相助。胡曰皆母亲去世前几天,娘家侄子郑始淼前来探视,母亲嘱他说:我与你父是穷苦家庭出身,深知穷家苦家艰难,今只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贫穷亲友,年朝五节尤要接济……母亲弥留之际,还嘱咐胡曰皆捐建中川小学图书馆。
胡曰皆跟从堂兄孔皆,经过汤子阁木桥,桥面窄小,水波荡漾,一时眼花缭乱,跌落溪中,差点溺毙……当时他仅五龄。他永远难以忘怀惊心动魄的一幕:某日,洪水暴涨,上游漂来的松木横撞,啪啦一声,柱断桥落,永济桥上的一位妇人,应声跌入溪中,瞬间在波涛中沉浮,杳然无踪……其儿子沿溪驰跑寻找,哭声凄寒。童年的他,心里暗想:将来如有能力,一定要为民建桥。时光流转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果然先后建成中川汤子阁大桥、男女汤池、下洋大桥,接着又建起中川卫生院、实行免费治疗,中川小学图书馆,重修天后宫,下洋华侨医院……成为当年对家乡公益事业贡献第一人。
最让我萦怀的是胡曰皆先生对文化人的敬重。中川村口石碑楼刻有“粽墨流馨”四字,说的是秀才胡斐才的典故。清乾隆年间,福建提学使纪晓岚到汀州主考巡视,读到胡斐才著书《四书撮言大全》,拍案叫绝,鼓励出版,并为之作序曰:“《四书撮言大全》汇群言之腋,集诸说之成,有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而后,此书名闻四海,成为清代士林参加科考“必读之书”。1958年,胡曰皆在中川小学兴建“蓉芝亭”及纪念碑,纪念这位受纪晓岚赏识的族人,并重金征购其遗著。他说:“胡斐才公是我族大文豪,建亭以永志不忘也。”
他是一位富翁,很重要;他是一位仁人,更重要;他是一位儒士,最重要。他是传承中川文脉的曰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