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岁时曾在一家私塾读了一年私学。那时候我所在的乡镇刚开始办学校,农村孩子还只能念私塾。一些富户们为方便自己的子女求学多聘请先生来家设馆。学馆实行封闭式教育,学生除了上下午放学,平时谁也不准出屋,就连上厕所也得拿上“恭签”,一次只能去一个人。课程设置一般是读完《三字经》《百家姓》等启蒙读物后再读《四书》《孟子》《五经》,还有珠算和应用文。
1936年正月十六,父亲带着我和比我大三岁的二哥,扛着长凳和自制的书包,到离我家不足一里的冉桥的一所新开的私塾上学。进门后,先向孔子牌位行礼,又向先生磕头拜师。先生姓刘,四十多岁,面色红润,身着长袍,并不威严。他给我和二哥安排了座位,交代了厕所的位置和如厕的规则后,就给我们上课。教了四句《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告诉我们先念念,背熟了第二天上课后背给他听。
我可能算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学生,《三字经》又比较押韵上口,这四句我不一会儿就背熟了,刘先生很是惊奇:有的学童往往念了一天都背不下来,我居然这么快就背熟了。他十分高兴,就又教我第二个四句,第三个四句……直到第九个四句,我一天都全背了下来。刘先生很是惊讶,就对我另眼相看,格外优待,一般学生念书念累了,在桌边趴一下常会受到先生的呵斥;而我如果打瞌睡了,先生却让我到他床上睡一会,解解困瘾。有一次,先生见我在座位上一仰一合地犯困,就走过来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引进他的卧室,掀开被子叫我到床上睡觉,并说以后再困了跟他说一声,就可以到他床上休息一会儿。那天,可能是头天我表姐来我家串亲,晚上我和几个小伙伴玩“牤牛抵头”(民间一种儿童角力游戏)玩得太累了,我上了老师的床铺不久就呼呼大睡,并在睡梦中尿湿了先生的被子。
我娘40岁生我,是父母的老生子,但我娘并不娇惯我。平时,我若是在外面惹了祸,她知道了总是先向人家赔不是,说我给你出气,但并不当面责打我;等晚上我睡到床上时,再掀开被窝用鞋底狠打我的屁股,还边打边问我改不改,我若不回答,打的更狠,直到我大声哭叫发誓再也不敢时才住手。这次,我发觉自己尿湿了先生的被子后,吓的赶忙下地站在床边哭了起来。刘先生听到我的哭声,立即走进卧室说:“别哭,别哭,拿在外面晒晒就好了。”得知我的裤子也尿湿了,就给我和二哥提前放了学。
我娘听说我尿了先生的被子,马上带了剪子让二哥领路到了学馆。刘先生立即迎了出来说:“怨我关心不到,让孩子受了委屈。”我娘说:“先生这么说,我就没法再说话了。几个月来,先生一直对这孩子是特别关照,我全家都感激不尽;以后他不好好读书,你只管打罚,别让他不知天高地厚。”之后,当我娘提出要给刘先生拆洗被子时,刘先生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晾在了院子里,见见风儿就行了。”我娘说啥也不答应,拿起剪子,三下五除二,就引线剪完使被面被里掉了下来,并迅速递给递给我二哥送回了家。我娘回家后,忙把被料放进已经盛了秫秸灰水的木盆里(当时民间都用烧饭后的高粱秸灰淋水,代替肥皂洗衣),仔细洗好后挂在晒衣绳上。
午饭后,娘用包单包好已经晒干的被料,带了针线与我们一起到了学馆,又请了学馆附近一名妇女,帮助借了两领大席铺在地下,认真缝好了被子后,再次向先生道了歉,就回去了;整个下半天,我心里都忐忑不安,心想晚上这顿毒打肯定是免不了的。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娘却没有打我。
晚饭后,我娘跟往常一样,坐在我和二哥温书的大桌子旁,借着油灯的余光纺棉线,等我们把当天的书文向她背诵后(其实她并不识字),她才叫着我俩的小名说:“咱家并不富裕,为了供应你俩上学,恁爹一个错钱都不敢花,连几十年的烟瘾都断掉了,为的是叫你们学习本事,将来能混一家人家,享福也好受罪也罢,我们都看不见了;你们谁要是贪玩不想上学,就言语一声,早些下来学种地,打一辈子牛腿。”我和二哥都说,要念书。我娘说:“行,往后你们晚上出去玩,我叫一遍就得回家温书,能不能做到?”我像徒刑犯遇到大赦一样,急忙回答:“能,能做到!”自那以后,我就改掉了堂上犯困的毛病,那一年,我学完了《三字经》《杂字本》等四本启蒙书后,又读了《四书》之一的《论语》。
刘先生常在放学后散步。有一次,他散步到了我们村,看见我正用黄泥碎块在褪了色的寨门上歪歪扭扭的写字,大为赞赏,说:“你还没有开始学写字,就能学这么多,好好好,你家在哪里?”先生就在我的引导下,到我们家做了一次难得的家访。他对我娘说:“你们的这个孩子是我教书十多年来见到的最聪明的学生,千万别屈了他的前途,最好让他进学校多念些书,将来的前程更广阔啊。
两年后的冬季,我们全家搬到了二十里外的插花庙集上,父亲做小生意供我和二哥进学校读书。九年后的1947年暑期,我以优异的成绩先后考上三个中等专业学校,最后选读了减免学费、伙食费又离家较近的省立凤台师范学校。岁月沧桑,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了,在私塾读书的那段岁月及刘先生的音容仍记忆犹新。.(此文曾被《开心老年》20l2年第5期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