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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我已经说过这里是我的房间！”余文忠对着一个满头白发、眼角爬满皱纹、眼睛耷拉成三角形的老大爷怒吼道。
虽然觉得抱歉，但余文忠实在无法忍受了。老大爷每天跟着他，一副低眉顺眼的可怜模样。可无论怎么对待他，老大爷就是不离开。他气愤地把牙刷扔在洗手台上，心想还是得再去院长那里投诉，不然太闹心。可今天儿子来养老院接他回家，他不想影响自己的心情。
余文忠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上锁的抽屉，层层叠叠的报纸包着一摞有些泛黄的现金，他抽出来一些，将现金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
“余大爷，您嘱咐我帮忙买的机关枪玩具到了，这是孩子们最喜欢、最热门的一款，您孙子肯定喜欢。”护工敲门，提醒道“您儿子已经到楼下了，我帮您提下去。”余文忠笑呵呵地说着谢谢。好久没有见到孙子顺顺，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在学校还顺不顺利。
刚和儿子回到家，顺顺一蹦一跳地窜到跟前，“爷爷，我好想你啊！”
余文忠一把举起孙子，“哎哟，爷爷也好想你！来来来，你看这是什么？”
顺顺看见机关枪玩具，激动地大叫，像个刚刚跃出围栏的小马驹，欢快地原地打转。余文忠顺势把红包也塞在他的小手上，儿媳妇丽丽连忙拉开，“爸，这使不得！我们有钱，您自己留着用，顺顺现在用不着这么多钱。”
“丽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在养老院用不着钱，给你们用！”余文忠转而把红包塞给丽丽，她转头看余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好收下。
余文忠摸摸孙子的小脑袋，试探地问：“顺顺，你在学校开心吗？”
“开心！我换了新学校，里面有个好大的操场呢！”
余文忠愣了下，换学校了？是被欺负了吗？看着顺顺天真的笑脸，他满眼心疼，不自觉地摸了摸孩子耳蜗周边的皮肤，顺顺却赶紧捂住耳蜗，撅起小嘴：
“爷爷，医生叔叔说了，耳蜗要保护起来，不能让别人摸。”
“啊，对！顺顺说得对，爷爷不对！”
余晖在厨房里听见这段话，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
02
那年夏天，余晖正在上班，接到老家亲戚的电话。
“余晖，你快回老家，你爸和顺顺出车祸了，现在在紧急抢救！快回来！”
他大脑一片空白，接上丽丽，匆忙赶回老家。一进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呻吟，头上包着渗出鲜血的纱布，衣服上混合着血迹和泥土，空气里弥漫着血气的腥味。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眼里全都是泪水。
肇事司机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边，低着头颤抖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是绿灯，我正在直行，他们突然拐弯过来，我来不及刹车了…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医生说孩子撞得很严重，脑出血，正在紧急抢救，要家长做好思想准备。丽丽一听这话，腿一发软顺着墙倒了下去。余晖强撑着求医生救救孩子…顺顺…顺顺他才6岁啊！
15天的ICU病房，孩子命保住了，可是脑出血压迫到了神经，两只耳朵聋了。
03
午饭时间，余文忠走到餐桌边坐下，局促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丽丽给他夹了些菜。
“爸，你在养老院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好好好，我身体好着呢。顺顺他……”
余晖接过话头。“顺顺以前的小学不肯收他，怕孩子们跑闹弄坏了他的耳蜗，学校怕担责任，我们不想和学校掰扯。现在换了个新学校，离家远点，但是老师们挺关照他的。”
余文忠点了点头，眼底的浑浊又增加几分，他看见顺顺从卫生间出来，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下午和顺顺玩了一下午机关枪，天色渐深后，余文忠主动开口：“你们送我回去吧，我明天答应了刘大爷，和他打乒乓球。”
顺顺跑过来抱着他的腿不放：“爷爷，你为啥不住家里呢？我想你在家里陪我玩。”
余文忠捏捏他的小脸：“爷爷下次陪你玩。”
车子驶入夜色，父子两人一路相对无言，突然看见前方路口一辆电动车不顾交规，横冲直撞。余文忠好像被点了穴，下意识低着头，微微张开的车窗里吐出一口夜色的冰凉，他扯了扯衣领，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04
还是那个夏天。
“儿子，顺顺放暑假了，我这段时间想回老家，我带他回去玩玩。”余晖把父亲和儿子送回老家，他看一眼厅堂里放的摩托车，想到父亲最爱开着摩托车在乡里晃荡，再次嘱咐道：“你要是骑车，骑慢点，带我给你买的头盔，不要偷懒啊。”余文忠敷衍地点点头，让他赶紧回去，他要带孙子去邻居家遛弯。
在老家待了一周，顺顺闹着想去乡镇上买玩具，余文忠拗不过他，两人出发上路。顺顺挑了个机关枪，一路上抱着玩具不撒手。 余文忠看孙子这么开心，自己也感到十分快乐。
他骑着摩托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视野左边正在维修，绿色的围挡分割了马路。他得左拐进入横向的主道，看四周没车，他立马加速驶出。突然，一辆大货车刺耳的喇叭声从左边响起，还没等看清画面，他整个人已经天旋地转起来。
余文忠下意识想保护顺顺，可他却已经被惯性甩出去，抛在马路上。他胸腔剧烈地疼痛起来，肋骨好似断了几根，额头有一股热流顺着脸往下淌。血盖住眼睛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顺顺小小的身子躺在货车边，没了动静。机关枪已经被货车碾压地裂成几块，看不出形状。
他能下床走路的第一天，试图给儿子儿媳跪下……余晖又愤怒又心疼，他想扶起父亲，父亲却执意不肯起身，僵持几分钟，余晖崩溃了。他挣扎地跪在地上，拍着地板大哭。“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骑车那么快！不要不带头盔！”
“我都问了交警，你主责你知不知道！你还带着顺顺！现在他聋了！他才6岁，以后一辈子都聋了！”
丽丽哭着制止：“好了！余晖你别再说了！”
余文忠低着头，除了对不起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口……
几个月后，顺顺安装了人工耳蜗，余文忠自己花钱住进养老院，主动搬出了儿子儿媳的家。
05
余文忠回到养老院的房间，拿出临走时顺顺送他的奥特曼玩偶，放在床头。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准备去洗漱。刚进卫生间，那个老大爷又过来了。余文忠气愤地对着他大骂：“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一天到晚跟着我干什么！”老大爷只是红着脸，默不作声。余文忠生气地踢一脚卫生间的门，留他在身后，不再理会。
次日，余晖在午休时间给养老院打电话，“刘院长，我昨天接我爸回家了一趟，但是他说话挺正常的，也认得出我们和孩子。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我建议你们和老人多相处几天，观察观察，最好能带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护工说他昨晚回来以后又对着镜子吵架。”
“……好，我过几天休年假，再把我爸接回家看看。谢谢您提醒我们。”
余晖和丽丽昨天观察父亲了一天，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不是说老年痴呆症会不记得家人，记不清过去吗？他看父亲似乎头脑很清楚，可以防万一，还是下周再接过来看看吧。
余文忠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又接自己回家住，他很开心，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仍旧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他走。
晚上洗漱时，他正想着明天要陪顺顺去上兴趣班，老大爷却又出现了。余文忠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兄弟啊，你为什么就是一直跟着我呢？这是我儿子家，你来这里又想干嘛？”他碎碎念了几句，正准备出卫生间。一开门，和站在门口的儿子儿媳撞个满怀。
儿子红了眼睛。“爸，我们明天去趟医院吧……”
从医院回来以后，余晖一直回想医生的话，“你爸确诊是阿尔兹海默症。需要有人照顾，以后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他现在只是不记得自己是谁，再过一段时间，连你们也会忘了。”他知道，父亲一直觉得愧疚，为了怕自己和丽丽心里有芥蒂，强烈要求搬去养老院生活，余晖对他当然谈不上恨，可是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可如今……余晖低下头，双手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无法自已。
余文忠此时坐在客厅，白发满头，三角形的眼睛日渐呆滞。老天爷让他选择遗忘的顺序，他首先选择，遗忘了自己……
隔天，余晖为父亲办理养老院的出院手续。“太好啦！爷爷又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了！”顺顺开心地手舞足蹈。等安顿好行李，余晖拿出手机，想拍一张全家福。
手机自拍镜头刚刚聚焦，余文忠指着手机里的自己：“哎哟，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顺顺天真地接话：“你是我爷爷呀，我最爱的爷爷！”
丽丽和余晖对视一眼，彼此紧握着手。
四个人一齐说道：
“三、二、一！”
“茄子！”
